明元皇帝坐在他最喜爱内政厅那张龙椅上,下面的京城御林军统领窦又廷正洋洋自得地叙述着他们如何见到了多亥王子和他的随从,又如何第一时间汇报了莒王府和边境司。
“末将接到部下来报,两个穿得像乞丐一样的异族人来到西城门,其中一人自称是燕凉来的王子,要求要见当今圣上。虽然听上去很像骗子,但末将想着,我大冉泱泱大国,外交无小事,还是要自己亲自确认过才能放心。一见之下,只见一个脏兮兮胡子很长的老头,拖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就差个破碗就可以去讨饭了。那少年眼窝很深,皮肤也比我们汉族人黑一些,可这样的少年京城里一抓大把,他又如何敢自称是王子。但若他不是,又如何敢来此戏弄堂堂的京城守备军。我心下纳闷,一时也打不定主意。后来我拍着大腿一想,我们做人臣子的,为的是什么?”他是长郅城地痞出身,后来参了军,是明元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虽然年近四十,说话的油腔仍是不改当年。
明元微笑着,也不去打断。窦又廷转向旁边的鲁尧,“鲁丞史,你说是为了什么?”鲁尧一脸正气,“自然是为了给天子办事,为苍生谋福。”窦又廷差点又要拍大腿,“对啊,鲁丞史你这两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当时也这么想。管他是真是假,我便腆着这张脸,带着他们去那些个不待见我们这些粗人的这个司那个处的走上几趟,真相不就自然水落石出了嘛。”当时冉国重文轻武,富民休兵,所以武将的地位确实比文官要低,窦又廷所说也有几分真实之处。然而当时边境司自鲁尧以下几位官员都在场,顿时脸都涨了通红。今日窦又廷带着这个乞丐王子来的时候,一开始边境司确实言语上不无轻慢之处。毕竟从他们掌握的情报来看,多亥王子会从姑城入境,派去迎接的军队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而且多亥虽然是蛮族,却也是统一长城以北大片丰饶的草原,作为多亥王子怎么会如此寒碜。几句嘲笑便准备打发了他们走,后来在窦又廷的坚持之下才看了苏伦卡所携带的信件和信物。
鲁尧是个磊落之人,这件事上他的部下确实有不妥之处,当下说道,“窦将军,今日之事,是我们边境司多有得罪,鲁尧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啦。”明元皇帝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连鲁丞史都出来给人道歉了。如何,边境司是否确认过身份,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们邀请的多亥王子?”鲁尧转向明元,禀道,“边境司已经查验过了信件,也请之前出使燕凉的信使亲自确认过,此人确实是多亥的王子,罕台汗王的小儿子苏伦卡。”
“好,好。”明元连说了两个好字,“这几日姑城一直没有传信回来,朕还担心出了什么岔子。他能平安到长郅,自然再好不过了。”“据苏伦卡王子所说,他们的队伍在来大冉的路上遇到了伏击,最后只有他和一个随从逃了出来。”鲁尧停顿了一下,“同行的雅卡公主却不幸命丧当场。燕凉那边不知详情,难免会疑心此事与我们大冉有关。臣认为,这件事情一定要谨慎处理,在确认燕凉的态度前不可走漏风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祸端。”明元皇帝点点头,“此事确实关系重大,却又棘手的很。莒王,你怎么看?”
“玉儿?”寻玉猛然回过神来,正对着明元皇帝望向他的关切的眼神。自从那日在介山的书房中知道了太子的事情,他心中越发的不安。身为皇家子女,他知道太子所在走的路是多么地危险。淇心被掳走之事肯定和太子所要图谋的事情有关,想到此处,他心中就有一股冲动想要撕破太子的图谋,求父皇给他军队去把淇心救出来。可师父却制止了他这么做,“这是太子与皇上之间的较量。”师父反复告诉他,现在不是他插手的时候。可是,可是万一父皇输了呢?虽然父皇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强大的君主,可那日听若虚说来,太子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他今日被召入宫,见到父皇的脸便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也没有注意听鲁尧他们说了什么。
明元皇帝没有再问,对鲁尧说,“对燕凉你经验丰富,解释之事就交给你来办吧。”鲁尧接命。明元又转向寻玉,温和地道,“还有几日便是安平的生日宴了,眼下那多亥王子还在边境司,我想让他在莒王府上暂住几日,你也可借此和他亲近熟悉些。”寻玉忙道,“远客来访,儿臣乐意至极,回到府中安排妥当后就去边境司迎接贵客。”
众人退下之后,明元继续留在内政殿中处理奏折。从大冉一朝开始,新增了文渊阁大学士的职位,普通的奏折都会经过文渊阁批阅预注后,再交到皇帝手中。皇帝一般也就略略翻一翻,大部分按着文渊阁的意见批奏下去了。明元却是事无巨细地将每个奏折都一一看过,经常会推翻文渊阁的意见,若遇到不决之事,便会邀相关官员到内政阁中商议后再做决定。今日的奏折似乎特别地多,他批阅到腹中有些饥饿时,方才解决掉了一小半。岁月不饶人,他这几年鬓间多了不少白发,精力比壮年之时也差了很多。
老太监贴心地上来送上四样点心和燕窝莲子羹,他知道明元在看完奏折之前是不用晚膳的。明元心头浮上倦意,“你前儿说城郊别苑的荷花开了?”“禀皇上,确实开了,昨儿我还打发两小的去看了,半个池塘的花都满开了,再过几日怕是要看不着咯。皇上最近太累了,去那住上两天,赏赏荷花如何?”明元没有回答,像是思索了好一会,忽然问道,“今日上朝没见到太子,说是病了?”老太监咳嗽了两声,“听说是呢,怕是急症,躺在床上都下不来床。”明元道,“通知一下内务府,朕要去别苑赏荷花,今天夜里出发,只带上安平,别的皇子公主都不用通知了。”老太监答应着,退了下去。
明元没有再继续看奏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当上这个庞大国家的皇帝时才不到二十岁,一转眼就已经三十年了。母亲懿如太后去年刚刚去世,她出身琅琊周姓世家,是个极有手腕的女人。明元登上皇位之路,不是没有鲜血的。他下令流放自己的亲兄弟,杀害了他年幼的孩子,那些支持他的朝臣也一个个从他的朝堂上消失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喜欢无穷无尽的纷争了?
“父皇,听说我们要去别苑看荷花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入殿内,不用想都知道谁才敢这样恃宠而骄。他的小公主今日穿了一袭紫色暗纹的衣裳,又像是长大了不少。他看着安平一日日更像少女模样,还是时不时想起她出生的那个冬夜。他在照微宫的中庭徘徊着,心中焦急不安,竟然没有注意到小朵的雪花开始飘落。等他听到婴儿的哭声冲进屋子时,肩膀上一层雪白,莨妃虚弱地倚着枕头,却伸手帮他拍掉了那些雪花。生了火的屋子温暖而安宁,宫女将小小的皱成一团的安平包在粉色的襁褓之中,放在莨妃怀里。莨妃望着窗外已经越来越大的雪,忽然轻轻说道,“这个天,不知还有多少穷人无一屋避风雪,又有多少战士远戍边关,忍受着刻骨的寒冷。恳请皇上赐名安平,希望她可以给这个国家带来平安。”
明元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那少女得意之极,“谁让安公公疼我呢,知道我惦记着出宫,第一时间就来告诉我了。父皇,我们不带皇哥哥一起去吗?”明元知道她说皇哥哥的时候就只是指寻玉一人,他摇摇头,“你皇哥哥忙着呢,还要接待燕凉来的王子,哪有时间陪你胡闹。”“那燕凉来的王子已经到了吗?我能不能去看他?”安平满脸期待,她从小在宫中长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京郊的别苑,听说燕凉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后,一直对这未曾谋面的王子充满了说不出的好感。尤其想到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这一路好玩的事情一定很多,恨不得今天就能见到他,和他交上朋友。明元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这只心急的小猴子,人家千里跋涉到来,还没歇息就要陪着小公主你去赏荷花么?若是你,准一气之下就吵着要回家啦。”安平虽然从小备受宠爱,却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那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扑闪着,”父皇,我听说这个小王子来了咱们京城,以后我们就不会再和燕凉打仗了,对么?“”如果你不欺负人家小王子的话。“安平拍着手,高兴地说道,”那我准不欺负他,还要和他做好朋友呢。“
明元摸了摸她的脑袋,”若是所有的人都和我的小安平一样的心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