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的书房,相对于他作为大冉四皇子的身份,显得略为朴素了些。整个书房除了中间的书桌和两个矮书架外,别无他物。
然而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个书桌绝非寻常之物。
这是由大冉最有名的皇家木匠世家鲁氏,用一整块的槐木制作而成的桌子。所用槐木乃是产自七檀山上的一片极为古老的森林,这片森林自古以来都是七檀山下的郦族人守护,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上千年。明元皇帝继位以后,对郦族人招安,他们每两三年会进贡一整块上好槐木。寻玉的这个槐木书桌便是明元皇帝所赐,长约莫五六尺,宽两尺有余,竟是天然呈现鱼形。桌面光滑平整,微微泛着木光。
此时桌上铺了宣纸笔墨,寻玉站在桌前,正在聚精会神临摹一幅《寒食帖》。他两侧微卷的头发垂过肩头,映衬着他优柔温和,与世无争的神态。介山默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意味深长,却一直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寻玉写完一帖,才注意到他。
收到介山的纸鸽传书,淇心便即去了小酒馆。酒馆伙计和地道她已熟悉,不一会便来到了介山的海棠别院之中。另有一位家仆带着她穿过长廊,花园,又从假山背后的楼梯上来,到了寻玉的书房之中。
寻玉和介山早已在等候。介山手中拿着那本纪事簿,脸上有为难之色。
淇心脱口而问,“是秦家么?”
介山吃了一惊,“师妹如何知道的?”淇心没有回答,只是问道,“这秦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寻玉答道,“这秦家的主人姓秦,名炎付,当年是明霞府一带老字号钱庄秦记的主人。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我皇长兄的侧妃秦氏的父亲。”
淇心也是吃了一惊,“太子?”
介山点了点头,“秦氏嫁给太子后,一直因貌美和娘家财力深受宠爱。秦家在府阳城的规制,也是按着官家调度。如今没有确切证据,恐怕难有下一步的行动。”
“淇心明白,接下来我先去秦府探查一番,尽量先不打草惊蛇,先看看究竟他们在捣什么鬼。”
介山苦笑,“事实上我昨夜已经让手下一名弟子去探查过了,但秦府周围防守周严,完全不可能悄无声息。昨夜不慎,派去的弟子已经暴露了,还好他装作是想要进去偷窃。但秦府经此一定会加强防守,再去恐怕会更难。”
淇心皱起眉头,以昨晚的经历来看,秦府内必然不乏身怀功力之人,自己单打独斗还是有把握,但若几个人同上,即使能获胜,也难保不闹出动静。那就难以再继续追查线索了。
介山也在思索。片刻后,“其实想要进秦府,眼下倒是有一法子可试。”寻玉和淇心一同望向他。“不几日就是春祭,届时莒王要去城郊祭桃花娘娘,回来的时候会经过秦家。到时可假借休息为名,将淇心师妹带入到秦家内一探。”淇心拍手,“此计甚妙,我可以扮成府上的侍女跟随莒王进入秦府,再伺机出来四处窥探,看能否找到那几个驯化神鸟之人。”
介山沉吟片刻,“秦炎付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此事还得细细谋划。依我看来,那日莒王最好带上杨仪人一同前去。“
大冉皇室于婚娶一事极为慎重,皇子多晚婚,但他们在娶正室前会先娶侧室,一般都是才貌兼备温柔贤淑的士家女儿。多的会娶房,少的像寻玉,也有两房妾室了。杨仪人便是其中之一。
淇心不解其情,她转向寻玉,“杨仪人是?”
虽是轻轻几个字,寻玉脑子嗡的一响,整个脸都涨红了,却是说不出话来。
介山接过话来,“杨仪人是莒王娶的妾室,她身子向来纤弱,称病不易令人怀疑。淇心师妹便可当她的一个贴身侍女,进到府中再看看有无机会。”
淇心轻轻哦了一声,又详细地和介山商量混进秦府的细节。她以前粗枝大叶的惯了,可自从上次失了那神鸟踪迹后,一直懊悔不已,生怕自己又误了事,完不成师门的使命。
待得三人商议妥定,淇心便即告谢离去,介山也回了海棠别院。只有寻玉仍失魂落魄地站在窗边。
他的心中,仍在为着淇心那一句轻声问语而万分痛苦。
他胎带顽疾,少年失母,一直多愁敏感,这也让明元皇帝对他的怜爱也超过了其他的孩子。这一次淇心的从天而降,最初让他狂喜不已,频频心动。他虽对灵界纷争一无所知,但凡淇心所求,他都会答应下来。甚至恨不得自己可以陪在她身边,刀山火海。
但今晚这一句话,让这一切的暗涌被打回原形。自己不过是这万千尘世中一个平凡男子,而她,她就像天上的仙子一般,如何能看得上自己。她一定会认为我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男人都一样,三妻四妾,薄情寡义。不不,她根本没在意,只是我自己很在意罢了。
更何况,那个魔咒。自己早该想起那个魔咒,就不会再奢望什么了。
可这如何做得到,自从又遇见她,自己赢弱不堪,行尸走肉的生命又一次被光点亮,重新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她,她为何完全不知。师父也很可恨,为什么要提杨仪人。
痛苦,纠结,悔恨,他的手不知不觉抓住了窗棂。
侍童茗儿来伺候他入寝,已在外面候了许久。他一开始不敢打扰,但看夜寒风露,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夜深了,王爷早些安歇吧。杨仪人还在等您呢。”寻玉似是没有听到一般,还是望着窗外失神。秋月只好又问了一遍,寻玉忽然将旁边的书掷到地上,“我不去,什么杨仪人宋仪人,明天就让她们滚回家去。”
茗儿服侍了寻玉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无名发火,不由得手足无措。
寻玉冷静了些,说道“陪我回自己的住处吧,另外派人通知杨仪人,今晚不用侍寝了。”说完,径直走出了书房。
离春分祭还有几日,这天寻玉来到城外弥乐山中的寺庙里,与住持大师茶远商量祭礼的准备。这些事情本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只是他这两日心情烦躁,也想来寺庙散散心。他到的时候住持正在大殿给弟子们讲日课,寻玉便到旁边茶室等待。
在等待间,听得窗外有人走过,一个少年声音说道“小姐,我们好像到的早了,老和尚还在给小和尚讲课呢”一个女子清甜的声音说,“拾得你可不要骗我,我们这么大老远跑过来,要是这素斋没你说的那么好吃,那我就罚你吃一个月的斋。”那女子一开口寻玉便吃了一惊,居然是淇心,她怎么会也来这里?她们又在说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隔着茶室薄薄的纸窗,寻玉听着两人在外面的笑闹声,心里莫名的激动,耳朵也不由自主地灵敏起来。
只听到小沙弥说素斋要等日课结束也开始,两人便似坐在庭院中聊天。
那位叫拾得的少年讲了好几个这弥乐山的趣事,只听得淇心格格地笑得不停。寻玉心里痒痒的,好像冲出去,看一下那拾得究竟何许人也。
忽然听的淇心叹了口气,“小徒儿,我好怕自己做不到哇。”
那拾得略带谄媚地说,“小姐你法力高强,一定能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淇心又叹了口气,“说起功力,我在庐隐里连个小指头也排不上。都是我整天求着师父,他才勉强同意让我出谷来的。我本来以为出谷办案就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以为以前师父老说什么铲除妖孽守护世间清宁不过是想让我多练功,但自从上次桃不言的事情后我算是明白了,身为庐隐弟子,我们身上实在担负着很大的责任。”
拾得试探着说道,“既然这些人这般厉害,小姐不然写信回去搬救兵啊。像小姐说的墨心仙女姐姐,她的功力应该很好吧。”
“那是自然啦。我墨心姐姐练的是水寒一路,她功力高强比我不下十倍。哎,墨心一直要好好教我练功的,是我自己不认真。现在好害怕自己打不过那些人,辜负了师门。”
寻玉听得淇心这一番话,又是震动,又是心怜。一时间怔在那里。连小沙弥进来也未察觉。
原来是茶远已经结束了读经,要见寻玉。
与茶远谈完祭典的安排,他惦记着淇心,便悄悄走到素斋堂后面。隔着院里的梨树,他一眼便在众多香客里见到了淇心。只见她和一个圆脸少年面对面坐着,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一直在比划着碗里的食物说着什么。淇心脸上不见沉重,不停地拿起筷子品尝碟中的食物。两人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寻玉见此情景,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他刚才匆匆随小沙弥去见住持,却没听到她们之后的对答。
听完淇心的一番话,拾得歪着脑袋,可怜兮兮地问,“小姐,你师父可有教过你,打不过如何逃跑的招术?”
淇心扑哧一笑,“逃跑的招术?”
拾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道,“拾得虽然不才,没学到我那师父的一分功夫,但逃跑这件事情可以说是略有一些心得。其实最最关键的呢,就是一判断打不过,便要使出浑身气力做出拼死抵挡的样子,但同时迅速地虚晃一招,撒地就跑。所以小姐如果打不过,就用我这招,一定能安全地回来。”
淇心捧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