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花开秋来晚 作者:烟秾
难道在祖母心中,姑母的生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慕家有个做皇上的外孙?慕瑛有些难过,咬着嘴唇轻声道:“谨遵祖母安排。”
汝南王妃是在腊月二十八进的京城,自有宗人府的安排了她与汝南王去国宾馆,亲手替汝南王打点了下住的地方,汝南王妃仔细叮嘱几个随从:“务必照顾好王爷,千万细心,别出什么事情。”
皇上忽然招了各方宗亲进京,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汝南王妃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就有些发慌。早就听说过皇上年纪虽小,可性子却是倔强,而且还有些暴戾,民间传闻,他的执政,可不像是个明君所为。
“王妃,你放心回娘家去罢。”汝南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叮嘱:“既然都已经进京了,还想这么多作甚。古语有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冥冥之中上头自有安排,咱们再担心也没有用,不如洒脱些,听凭事情发展。”
汝南王妃含泪点头:“王爷,万事当心好。”
汝南王叹息一声:“我自然会当心,王妃你也别太惦记,明晚咱们一道进宫参加夜宴,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依依不舍相互作别,汝南王妃一步三回头,见着夫君站在国宾馆门口,扶着门怅惘相望,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她嫁给汝南王已经有二十年,两人感情很好,自大婚后还从未有过分别之日,今日忽然的没有在一起,心中自然惆怅。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被皇上的圣旨征召回京,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两人进京途中,想到历史上那些皇室手足相残之事,便有些不寒而栗,晚上睡觉时眼睛都合不上。
“皇上应该不会这样的,毕竟我是他的叔父,对他的皇位也没有太大影响,他要对付的,该是他的亲兄弟。”汝南王尽量安慰她:“你别想太多,或许真是宗亲团聚而已。”
若是能抗旨不来,汝南王肯定会抗旨,可传旨使带着一队羽林子,约莫有三千人,自己若是说个“不”字,只怕会当场就被砍了脑袋。汝南王无奈,只能遵旨前行,幸好传旨使并未强求他将自己的三个儿子给带着一道回京,这让他与汝南王妃都松了一口气。
自己死了也就死了,但求孩子们还能长命百岁。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皇上并未将他几个儿子一并抓着进京,汝南王觉得这事情或许并没那么糟糕。
抱着这个希望,两人总算是勉勉强强安了心,汝南王妃坐着马车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来到了大司马府,门房赶紧进去通传,一时间慕府便热闹了起来。
一群婆子丫鬟从里边涌了出来,在门口铺上红色毡毯,慕老夫人身边得力的袁妈妈走到马车边上行了一礼:“老夫人闻得王妃回府归宁,甚是高兴,还请王妃快去松柏园一见。”
马车里跳下两个大丫鬟,紧接着一只纤纤素手掀开帘幕,珠翠满头,环佩叮当,一袭衣角已经从马车里飘出,杏黄的一抹,点缀着拇指大的东珠,看着格外华贵。
“王妃风采依旧。”袁妈妈笑着行礼:“二十年过去,可王妃好像还是昔时十八岁的容颜。”
“妈妈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夸张。”汝南王妃瞥了袁妈妈一眼,这女人还跟原来一样,嘴巴抹了蜜,见人都能说个好字,也不知她心里头的弯弯道道。
二十多年前,母亲曾逼着她进宫为妃,也不知道这奴婢在里边说过些什么话呢,总是贴在母亲身边,总有那么些话能被母亲听进耳去。
由丫鬟们扶着到了松柏园,慕老夫人已经在前堂端坐,旁边坐着明华公主,慕瑛慕乾他们几个小辈则分别坐在两边,眼珠子只是朝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看了个不歇。
“华裳见过母亲大人,多年未见,母亲大人还是这般康健,实在是可喜可贺,愿母亲大人年年这般身子健旺,福寿延绵。”汝南王妃款款走到慕老夫人面前,并未低头行礼,只是端着那王妃架子,朝慕老夫人点了点头,口中问了一句安。
“裳儿,你快些坐。”慕老夫人指了指左首边的椅子:“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今日总算是见上面了,多谢皇上体恤。”
这倒成了天家的恩典了?汝南王妃心中有几分苦涩,自己与王爷还在提心吊胆,母亲却迫不及待的为皇上歌功颂德了起来。
“华裳,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般美貌。”明华公主打量了汝南王妃几眼,脸上露出了羡艳的神色:“说来你还比我大了三岁呢,可瞧上去竟然跟三十不到的人一般,让我看了甚是嫉妒,快说快说,有什么好保养的法子快教教我,怎么才能驻颜有术?”
汝南王妃抬眼看了看明华公主,唇边露出了笑容:“公主,可真真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我的嫂子,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那时候可万万没敢去想这事情。”
对于汝南王妃来说,明华公主确实算是旧识,那时候她总爱出宫参加京城里的游宴,又喜欢追着那些美少年看个不歇,在京城贵圈里可颇有名声。太皇太后不是她的生母,不大好来管束,更兼着过世的太皇太后心慈,觉着生母皇太后死得早,心疼明华公主自幼丧母,也不欲过分约束她,最终成了这般模样。
那时候慕华寅已经被穆老太爷弄去西北历练,若那时候他在京中,肯定也是被明华公主追逐的对象。汝南王妃昔日曾感叹过弟弟在军营中,躲过了一劫,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最终明华公主还是嫁进了慕府。
“这也就是造化弄人了。”明华公主朝她笑了笑,心里头却颇不是滋味,早知道慕华寅这厮如此不解风情,她肯定不会嫁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事情都捉襟见肘,步步受制,哪里还有以前那般爽快日子?这婆母瞧着好像不管事,可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暗地里插手的,有几个管事妈妈皆是她的耳报神,这边才有露了个端倪,那边松柏园就知道了动静,再过不久,慕华寅便赶着过来了。
这一年里,她已经弄走了两个,捉着错处罚着不许再进偏厅议事,还剩几个,她准备今年不动声色的解决掉,这内宅里总不能有两个掌管庶务的,实在有些不称手。
“姑母。”见汝南王妃的眼神扫了过来,慕瑛赶忙站了起来,带着弟弟妹妹们行礼:“慕瑛祝姑母身子安康,长乐无极。”
“这是二弟的孩子?”汝南王妃仔细打量了几个侄儿侄女,瞧着个个都是聪慧模样,脸上露出了笑容来:“看着都是聪明样儿,二弟好福气,两男两女,整整的凑了两个好字。”
她再仔细看了看慕瑛,略略有几分惊奇:“母亲,这大侄女怎么见着有些面熟?”
慕老夫人笑了起来:“裳儿,慕府旧仆个个说瑛丫头跟你长得像呢。”
“果然如此。”汝南王妃又看了慕瑛一眼,点了点头:“我自己瞧着,也有些像。”
慕瑛朝汝南王妃笑了笑:“姑母,这几日就由瑛儿陪着你住在宁远园,瑛儿愿多跟姑母亲近,聆听姑母教诲。”
“好个机灵孩子。”汝南王妃微微一笑:“我自当好好教导你。”?
☆、第章
? 宁远园的院墙之侧种着松柏,即便是在寒冬,树叶也是青青翠翠,被白雪映衬着,显得更加绿意盎然。
树的一侧站着两个人,身上披着斗篷,头上戴着昭君套,茸茸的白色狐狸毛里,露出了粉白的脸孔和黑如宝石的眼睛。
“瑛儿,听说你一直在宫里住着,对皇上可熟悉?”汝南王妃压制着心中的焦虑,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她想知道,皇上到底是不是像传闻里那般残暴,若真如此,那她得提醒夫君格外提防些。
听着汝南王妃这般发问,慕瑛忽然愣住了,姑母怎么想到问这个?
“皇上……”慕瑛嘴边呼出丝丝白色雾气,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并无它意,只是好奇,瑛儿若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不说。”汝南王妃浅浅一笑,伸手将石青色的斗篷拉了拉,上边绣着的梅花图样若隐若现,浅白浅黄,几乎看不清楚,可还是能在不经意间注意到。
“姑母,虽说在背后议论皇上是不大好,可这里只有我有我们两人,瑛儿觉得,这里说的话应该不会被传出去。”慕瑛抬头,一双眸子如深潭,灼灼有神的看着汝南王妃。这两年她身量渐高,站在汝南王妃身边,也矮不了多少,已经到她鼻子那处,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并不是一件难事。
汝南王妃不由得心中赞了一句,这侄女儿,虽然才这般年纪,却如此谨慎,说起话来跟人精了一般,果然是在宫中住过的,否则哪会考虑得这般周到。她这话实则是在与自己谈交易,要自己保证不外传,她才肯说。
“瑛儿,咱们说的是那宫里的事情,姑母如何还能传给旁人去?你便只管放心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黑色狐狸毛的手笼歪了歪,从里边挣出了一只手来,汝南王妃拍了拍慕瑛的肩膀,嘴角含笑:“瑛儿,你且放心。”
“姑母,从皇上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确实有些不懂体恤民心,但瑛儿觉得,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其实他心底里却还算是有几分宽厚。”慕瑛努力回忆着这一年来宫里发生的事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若是上官大人能一直辅佐着他,皇上或许会成为一代名君。”
“或许?”汝南王妃心中忽然有些没底,慕瑛用了或许两个字,期间内涵颇深。
“姑母,慕瑛当然只能说或许,谁又能说清楚以后的事情?”慕瑛真诚的看了汝南王妃一眼,心中忽然有几分惆怅。
被汝南王妃这般一提,她忽然想到了赫连铖。
汝南王妃的话,就像一管铜钥,将一个盒子打开,里边收藏着的东西,就如粉末般飘飘洒洒的飞扬了出来,在阳光里晒着透明的记忆,带着些清苦的味道,有甜,也有酸。
赫连铖,其实在慕瑛看来,他根本成为不了一个明君,用或许二字,只是不欲向旁人说他的不是而已。
自小一道跟着上官太傅修习,慕瑛便知道他根本无心向学,看问题远远没有高启和赫连毓到位,而且他的生性里有一种冷酷,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上回没经调查,他便准备灭秀容家五族,这种话,作为一个君王,实在不该随意说出,即便他气愤,也该是调查清楚以后,事实确凿,才能开口,如何在审理案件之间便说出口来?幸得慎刑司查清,将秀容的冤枉给洗脱了,否则顷刻间又不知道又会增添多少无辜的冤魂。
可若是说他冷酷,有时候他却能体现出温和的一面,三月三日放纸鸢,江六替高启掩饰,只说是一群农家孩子,他虽然气愤,可最终没有追查下去。倘若真是暴虐成性,执意要一查到底,即便江六守口如瓶不说,肯定也会有替罪羊遭殃。
此时此刻,慕瑛根本没法子来说清赫连铖这个人,她觉得他实在太复杂,用一句话根本不能将他描述清楚,但是在她心底深处,却还是相信,赫连铖性本善,他的一切看似暴虐的行为都只是出于他从小被人轻视,没有得到很好引导,再加上皇宫里的那种冷漠与步步惊心,才造就了今日的赫连铖。
汝南王妃见着慕瑛眼神忽然间迷离了起来,也不去打扰她,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打量这个侄女。
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身上淡紫色的斗篷将她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就如细致的瓷器,里头隐隐的透出些浅红色的底子来,一双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
众人都说慕瑛像自己小时候,可她瞧着,这个大侄女其实只是有几分形似,神态却没有半点不相同。汝南王妃想到了自己十一二岁时候,天真得几乎不懂一点世事,每日里除了跟着娘子学习之外就是在园中玩耍,直到及笄以后,她才发现,一切好像都不那么简单起来。
可现在这个侄女儿,眼神虽然清澈,可考虑问题比她那时周到了不知多少倍,一言一行都是那般谨慎,不会行差踏错半步。汝南王妃暗自揣测,看起来这侄女,等及年长,肯定自然会有主见,不比自己当年,凡事都被人牵着走,若不是为着那情之一字而坚持,此时说不定早就已经坟头长草,或者是被锁在深宫,日日难熬,满目所及,唯有宫花寂寞红。
第二日便是除夕,上午慕家祭祖。
除夕祭祖,按着汉人的规矩,却是没女子什么事,只不过大虞这边却没这讲究,只要自己愿意便能跟着过去,慕家虽是汉人出身,可也没拘泥这些规矩,慕瑛一早起来便收拾得当,带了慕微一道过来前堂。
慕华寅正站在院子里,见着慕瑛慕微姐妹俩进来,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慕瑛很敏锐的发现,慕华寅那双眼睛,只是盯住了妹妹慕微。
他还是那般不在意自己,即便自己受尽委屈,为了保证慕府的安危,她不得已住在那深宫之中,可依旧换不来父亲的一丝赞许。
慕华寅伸手,将慕微抱住,父女两人脸贴着脸说了几句话,慕瑛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到慕华寅笑得十分开心,将慕微举得高高,又猛的松手,让她发出欢快的呼喊声:“阿爹,还要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