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砰”地一声推开房门,大踏步走进院子,同时右手打个无量:“多谢壮士相救。”
黑衣人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十几具尸体上:“我是为了他们来的,不是为救你。”他的说的话里夹杂着浓郁的西域口音,几乎没法听清。周问鹤再仔细端详那人,发现那人面色蜡黄,眼睛很小,眼底泛着浅浅的棕色,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很厚,上唇留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似乎是一个九姓胡。
周问鹤一回头,正好看到高云止躲在屋子里一个劲朝他摆手,估计是要他少惹麻烦,道人别过脸只当没看见。再看那黑衣人面色冷淡,道人也不气馁,厚着脸皮继续上前攀谈:“看壮士握刀的手法,似乎是太行柳五爷门下,不知五爷近来可好?”
“好得很。”那人扔下这三个字,甚至都没有睁眼瞧一下周问鹤。他拎起之前说话者的头颅,将上面的铁帽子摘了下来,对着月光细细查看上面的兽纹。脸上的表情既不严峻也不轻松,只像是一个冷漠的大夫正在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病人问诊。
“壮士可知这些人为何要贫道性命,贫道都不认识他们?”道人问。
“他们不是针对你,是针对僧道。”黑衣人瓮声瓮气地回答,“他们是本地一群妖人,专门在各个栈里剥煮外乡人。他们相信这样做能提升自己的修行。在他们眼里,僧道r提升得最高,读书人其次,商人再次,流浪乞食则几乎没有提升,这几年来被他们吃掉的僧道已经不可计数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这些人选择猎物很苛刻,动手之前,都做了充分准备,很可能,你出城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注意你了。”黑衣人说完,将头冠扔到一边,这张牙舞爪的东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就静静躺在了月光下,像是一只将死的毒虫。道人转过头,无意中看到旁边另一间房的门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几双眼睛正战战兢兢从门缝里望过来,但是一触碰到周问鹤的目光,里面的人就立刻忙不迭地把门合上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那票妖人的勾当,但是没人会为了几个外人站出来反抗他们。来,帮个忙。”黑衣人忽然指着一具尸体说,“按住它。”
道人依言俯下身,一手按在死者肩头,一手按着它的膝盖。他看了眼那尸体,后者确实已经气绝了,面皮都变成了地苔一样的青灰色。周问鹤心中疑惑,不知道黑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那人举起横刀,朝死人当胸一划,尸体的胸腔皮肤顿时破成两片,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隔膜。与此同时那具尸体如同活了一般,剧烈抽搐起来,道人惊慌之下险些没能按住。要不是尸体还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被他们活活开了膛。
黑衣人俯下身,一双小眼睛在扭动的腔子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接着,他举起刀朝隔膜下方c了下去,横刀刺入的地方传出了几声老鼠一样的“吱吱”声,有四五条又像虫须又像r腕一样的东西顺着伤口窜了出来。黑衣人右手握刀,左手顶在刀柄末端,用全身的重量往下一压,那些让人作呕的须子就不动了,接着,伤口中传来了一股刺鼻的腥膻味,让人联想到一团霉烂出水的蜈蚣。周问鹤被熏得别过头去,刚好看到站在屋门口的高云止正捏住鼻子做着鬼脸。
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道人,似乎对他的镇定大为赞赏:“道长果然不同凡人,换了别人看到这些恐怕已经瘫成一团了。”然后他把出横刀又是随手一挥,一片发臭的黑血便洒在了地上,“我们最好快一点,还有好几个死人要开膛破肚呢。”
这天晚上,没有睡觉的绝不止周问鹤与田承业两人。都督府中的众人,也都在灯烛下熬着油。就在田大人坐在马车上衷心祝祷的时候,燕忘情正在都督府的偏房中独自对着墙上的地图发愣。女帅骗了长史,她真正派去废庙去,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事实上,她把大部分的手下分部到了县城的其它重要场所。因为根据她的判断,既然绑匪并不是冲着钱来的,那么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想借柏杞的安危声东击西。今天晚上,整个雁门县城都是一张大网,等着自作聪明的绑匪一头撞上来。
燕忘情看着地图,眼睛里已经泛起血丝,她曾经熬过无数个夜晚,今天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苍云的千斤重担已经榨出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怠惰与闲情,她现在就是一件随时可以出鞘的武器。女帅的视线就像一把篦子,一遍一遍地篦着地图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民宅。苍云燕帅今晚化身成一个猎手,正胸有成竹地静候猎物落入陷阱。
只是……她心底还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似乎是自己算漏了什么东西。她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股不安无声地附着在她的思考回路上,就像是千里之堤上的一处微瑕,它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它确确实实在那里。
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了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万籁俱静中这一串木讷的敲击声显得尤为孤寂凄凉。燕忘情闭上眼晴,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三更天了,外面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月光下,整座县城沦为一片死寂。
这时,女帅背后传来了敲门声。“进来!”她喊了一声,语气里没有半分疲惫与迟疑,作为苍云主帅,她必须让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像刚烫过的戎装一样,没有一丝褶皱与紊乱。
王和尚推门进来:“几处暗哨的弟兄都没有发现情况。”
“长史哪儿怎么样?”
“田大人和马车也都平安无事,我们没有在四周发现可疑人。”
燕忘情点点头,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希望田长史那里有动静,还是希望没有。
王不空见女帅不说话,又跟了一句:“大人,他们都等着了。”
燕忘情点点头,随着大和尚从房间出来,穿过一条回廊进入正堂。宋森雪候在正堂门口,吕籍与阮糜则坐在位子上。后两人都是代表田承业留守此处的。长史表示,他们绝不会是安禄山的j细。
燕忘情视线扫了一眼大堂,吕籍知道她要问什么,提前问答了她:“许司马精神不济,先回去休息了。”
阮糜脸上浮现出一个挖苦的神奇:“这位大人是如何做上都府司马的?”
吕籍与燕忘情对望一眼,似乎是飞快地用眼神商讨了一下,然后老兵把脸转向阮糜:“这事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因为雁门其实有不少人知道。许忠杰,是今上之子……”
李隆基在潞州别驾任上时,曾与当地一名许姓名士的歌姬有了露水情缘,歌姬生下儿子后,当时还不是太子的李隆基让自己的一个家奴照顾这个名义上依然是许姓名士之子的孩子,后来李隆基身登大宝,家奴也j犬升天,做到禁卫将军,在征得了皇帝主子同意后,他动用手段将这个已经取名为许忠杰的调进了雁门都督府。
“四十多年以来,今上从来没有表露过父子相认的意愿,所以许公子也就一直被搁在这个司马的位子上没有动过,天长日久,把这个府内要职,生生坐成了闲差,但是……”吕籍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君心难测啊,谁知道哪一天,今上会动了接回亲生儿子的念头,万一到了那一天,他的儿子有个闪失,整个雁门郡的人都担当不起。”吕籍说到这儿,脸上带着苦笑,既有着对自己命运的无奈,也有着对这个不幸皇亲的同情。
宋森雪接口说:“雁门县大半的体面人都对这个秘密心照不宣,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忠杰的位子能稳稳当当坐到现在的原因。”
阮糜点点头,心中也不免唏嘘,她自忖如果是换了她,恐怕除了尸位素餐也没有更安全的生存之道,作为这个有实无名的皇嗣,做事太出风头绝没有好处,事情办好了,在别人看来就是收买人心,办砸了,可能搭进自己的性命。或许,只有像许杰忠这样,大事临头自顾自呼呼大睡,才是万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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