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两日,一日。
距离分封大朝只有一日了。
若说战火只是为了太平,那么纷纭和乱世只是为了托举起新的掌权者。
立在鲜血和白骨上的大明宫,辉煌璨烂宛若神霄,红墙琉璃瓦占据半爿长安,将在明天,掀开新的权力分割棋局。
山河哭,王者出,亡者自有人遗忘,胜利自有人瓜分,这场从卢到王的硝烟,为金銮座的更迭铺就了鲜花路。
同日,三省六部,两王军营,传来了结束这一切的战报:王俭遗部在关外五十里某处被拦截,越王并晋王亲自领兵,缉拿叛贼。
同日,王俭仓皇往长安城逃窜,意图趁两王出京,京城空虚,举奇兵反将一军,直捣大本营。
同日,在王俭抵达长安城关,还自信满满地令守关的皇后王仪开关,下一刻,他的脸就变为了死白。
皇后王仪亮出了越王旗,关城门,拒王俭残兵于外,死守不应。
后有晋越雄兵拦截,前是长安城关紧闭。王俭终于被困得进退不得,唯成瓮中之鳖。
于是,当晋王李景霆骑在马上,看着不远处的长安城关,还有关下仓皇若鼠的王俭,露出了笑容:“老四这棋布得好。竟然早就收买了皇后,让她临阵倒戈,落下决胜一子。”
越王李景霄擦拭着宝光凛凛的剑,似笑非笑:“皇兄这是什么话。本王还在追杀王贼,你却早就派人进宫禀报了父皇。这乖卖得真好。”
“我那是信任皇弟,一定备好了手段,能拿下王俭。”李景霆一笑,眸色沉沉。
二人骑在马上,戎装甲鍪,意气风发,身后十万亲兵弓弩,气势磅礴若天兵神将,漫山遍野马声嘶鸣,出鞘刀剑寒光直刺苍天,两柄王旗,一“晋”一“越”,金织蛟龙几乎腾空而起。
最后一局,落棋子。
审判剑落,诛逆贼。
双龙夺珠,王选出。
李景霄看了李景霆一眼,眉梢一挑,忽的换了个话题:“皇兄若真信任我,怎还会背着本王,那晚私自见了辛夷。还特意保了密,本王的影卫都没探出你们说了什么。”
李景霆眸色一闪,握紧战马缰绳的手加大了力气,脸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笑:“辛夷是本王孺人。战平后回趟府,有什么不对么?”
“是么。”李景霄扯了扯嘴角,辨不清是冷笑还是嘲笑,他望了眼身后,数万帐下亲兵,凛凛若海面的刀剑寒光落入他眸底,激起了刺骨的暗流。
“三皇兄,弟弟劝你最好如实相告,辛夷和你商量了些什么。否则,明天的分封大朝,说什么‘兄弟齐心为上分忧’,本王不介意‘一府独大’。”
直白的话,若出鞘的剑,兄弟之间布开的局,丝毫不留情面。
生在大明宫的儿郎,只有君臣,从无手足。
李景霆懂,太懂,所以他也没有任何藏拙,冷笑道:“老四,你把话说这么开,也不怕高兴太早?是,你临门抢了战功,又占着十年归来的传说,民间把你传得跟神似的。但你可否听说,不久前萧家一场秘密的继承仪式。”
李景霄眯了眯眼,语调愈寒,逼视着李景霆:“什么意思?”
李景霆一笑,腰间佩剑握得用力,金戈声同时炸响在他眸底。
“如果我说,萧氏之翎,是我的人。皇弟,又当如何自处?”
萧氏之翎。
简单的四个字,却霎时触动了龙的逆鳞。
李景霄眉间迸发出一股戾气,夹杂着隐怒和挫败,若说目光为剑,他几乎能将李景霆撕个粉碎,然而他没有动。
他只是盯着李景霆,后者也盯着他,毫无退缩,毫无动摇。
四周的温度乍然下降,似有冰凌子打着旋儿,离得近的将士唬得缩了缩脖子,凉气儿从脚板心往上窜。
良久,李景霄才咬齿一句:“皇兄,这才是落了一步好棋。”
“过奖过奖!”李景霆大笑起来,不掩饰地流露出儿郎的豪情和得意,然而李景霄下一句话,就让他哑了笑。
“那三皇兄和郑斯璎的骨肉呢?你可也有胆量,告诉了辛夷?”
李景霆的脸色顿时多了分躲闪,摸了摸鼻子道:“她知道我和郑斯璎的事。但这个孩子,未来得及告她。不想让她多想。本王也是不久前才知,那女人竟然留了种。时间也都对得上,应该没有错。虎毒不食子,才放郑斯璎一条生路,辛夷应该可以理解。”
“你把郑斯璎放走了?”李景霄微微一讶。
李景霆点点头,恨恨叹了口气:“不错。本王给了她个小孩儿用的小金锁,锁上有我晋王府的徽印:金翅鸟。我让郑斯璎告知小孩儿金翅鸟的含义。待那小孩儿长成,若他愿意,大可回来认祖归宗,我不会亏待他。若他不愿,就随他去,当个老百姓也不是坏的。”
李景霄沉吟片刻,耸耸肩:“若确定无误,你就是将皇家的子嗣流落在外,你也舍得自己的长子。”
“本就是孽缘。只怕郑斯璎也不想他和李家扯上瓜葛。”李景霆吁出口浊气,脸色复杂,“皇家的子嗣?这种身世,你觉得,一定是好的么?”
李景霆大有深意地盯着李景霄,眸底有无奈,有黯然,有迷茫。
大明宫的儿郎,这六个字代表的宿命,就已经够沉重了。
从一生下来,就无可逃脱的,富贵烟云里的你死我活。
何况他们自己,都还在这局里,业火缠身。
“选择权,对于自己身世的选择。这是我作为一个爹,给我长子最大的礼物。”李景霆凉凉一笑,眸底一划而过的温柔。
李景霄笑了,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李景霆的肩,这一拍,并没多少对手的冰冷,倒更像是兄弟间的亲昵。
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认可的对手。
也是他,同在这宿命中的,战友。
二人正在闲聊,忽听得不远处长安城门打开,轰隆隆,是从里打开的,俨然什么人从城中出来了。
被堵截在城门口的王俭一愣,大叫声“全军戒备”,旋即王家残兵刀剑出鞘,如临大敌地对向了城中。
然而,城中出来的是一抹明黄衣袍,仅仅一抹。
皇帝李赫。
他就那么一个人,背负着手,从城中走出来,城关的官道不如宫里的平坦,他走得有些踉跄,似乎从宫里一路走来的,临到门口,他还扶住红铜门歇了个脚。
独此一人,步行而来。浑然个民间普通的老头儿,赶集遛鸟四处打转儿的,唯一彰显着他皇帝身份的,只有那身明黄龙袍。
而他的面前,是几万王俭残兵,虎视眈眈,刀剑全部对准了他。
一人,对一军,天子,对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