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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蟹宴
    辛府前花苑的临湖水榭里,置了三四张榆木大板足案,辛府从老太太到尚在襁褓中的哥儿姐儿,都到了个齐全。周围侍立着数十位丫鬟,好不热闹。
    辛周氏一身青哆罗昵对襟褙子,野鸭顶毛的鹤纹团花薄袄子,头上也严密地戴了灰鼠暖兜,她瞅着阴脸的辛菱,语调略有不快:“五丫头,这还愁着脸不是?不是说过了么,芙蓉园的事不用担心。长孙这个亲家还给我们送来几样螃蟹时鲜。人家都有闲心品螃蟹,咱们担心什么?天塌下来不有个高的挡着?”
    “老太太说得不错。”辛岐捋着胡须,神情很是从容,“若真有惩戒,怕早就下来了,可咱们忧了近三个月也没动静。不如放宽心,若起风第一个吹的肯定是长孙,结果人家还在品蟹赏秋,咱们就更不必多想了。”
    辛菱瘪瘪嘴,余光瞥到泰然自若的辛夷,眸底划过线恨意:“都怪六妹妹!芙蓉园的风波听说和她逃不了干系!是她狠心拖着辛氏下地狱……”
    “够了!芙蓉园的事不许再提!在上面明确的意思下来前,都把这事忘了!”辛周氏蓦地打断了辛菱,提高的音调含了分威严,“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秋菊得赏,螃蟹得吃,谁要再苦着脸,我老太婆做主把他打出府去!”
    场中诸人都唬得缩了缩脖子,纵使心里的忧惧丝毫未减,也只得堆起笑意,连唤道“螃蟹可熟了?早就馋了”。
    “长孙亲家送来的几道螃蟹时鲜,都在灶上热着,估摸着便好了。”辛岐适时地打圆场,笑着朗声道,“既然是亲家的心意,就不能怠慢了。来人,先呈长孙家的菜,再上咱自家的螃蟹!”
    下人连声应了,“上菜”的吆喝一路穿过花苑,传到大厨房,便有十来个丫鬟捧着乌漆镂菊大食盒,一溜串地往水榭来。
    那乌漆镂菊食盒系着橘黄的笺子,上面工整地写着辛府诸人的名字。蕉叶立在水榭口,朗声如莺啼——
    “长孙府送昌平县君镂金龙凤蟹(注1)一道。祝县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长孙府送著作郎蟹酿橙一道。祝辛大人官运亨通,福禄遂之!”
    “长孙府送周大奶奶蟹黄卷一道。祝大奶奶身体康健,如意吉祥!”
    ……
    蕉叶每报一道菜名,就有各房的丫鬟领了食盒下去,呈到自家主子面前。盒盖打开,精美的白瓷冰纹菊瓣碟,碟上螃蟹时鲜还冒着热气,瞧得诸人连赞长孙情义。
    “长孙府送辛六姑娘蟹丸一道。祝辛六姑娘之子于归,圆满和合!”
    “长孙不愧是百年世家,哪怕有亲家面儿担着,这贵贱也是算得清清的。”辛菱用梨木箸挑着自己碟里的一道洗手蟹(注2),阴阳怪气的笑了。
    蟹丸取螃蟹肉,加姜末、蛋清等配料,放入竹筒内蒸熟。亦是鲜肥甘腻,佳肴上品。但是蟹丸并不名贵,普通人家都吃得起。和长孙府送其他人的蟹酿橙、洗手蟹等比起来,就太过“寒酸”了。
    大嫂高娥也掩唇娇笑:“虽然寓意是极好的,但终归贱陋了。正如那商贾庶出的身份,哪怕攀上了长孙家,也是改不了。”
    四下诸女都默默笑了。这样的情景自打六姑娘进府就是常事,她们也只当看戏,添个乐子。辛夷却是脸色如常,一连声叫绿蝶赶快把蟹丸端过来,瞧得诸女只得自讨没趣。
    长孙府送的时鲜上完了后,十几盘螃蟹珍馐摆了满满一桌,诸人几番套后,也便互相分食,并不拘于佳肴到底是送谁的。诸人品评秋蟹,谈笑风生,独独对辛夷连同那盘蟹丸视若不见。
    “绿蝶,端过来。”辛夷不慌不忙地备好了一甑姜醋,温好一壶黄酒,自顾准备飨乐。
    “姑娘受委屈了。”绿蝶不满地嘟哝声,只得把蟹丸从桌中央端回到辛夷跟前。
    辛夷瞥了绿蝶一眼,咧嘴笑了:“人家不跟咱们抢东西吃,这一整盘都是咱们的,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事?去给本姑娘再取几只自家的清蒸螃蟹,顺道拿蟹八件来。”
    辛夷轻挽衣袖,阵势全开,全然不顾诸人的冷落,便要独乐饕餮蟹宴。绿蝶只得应了,行礼离去。
    然而,在绿蝶转身离开的刹那,辛夷的眸色瞬间幽微起来,冒着热气的蟹丸幻化为一颗颗黑白棋子,在她眸底映出的棋局落下。
    辛夷不动声色地四顾,见无人理睬她这边,便举起玉箸装作挑食般,一颗颗裂开蟹丸。
    终于,在最后一颗裂开的蟹丸里,她看到了一张笺子,上面用刀镂刻出四个蝇头小字:
    初三,弃高。
    初三,是日期。今日是十月初一。也就是后天,高宛岫会因什么事来找她,而长孙毓汝提前知道了,她告诫辛夷:放弃高氏。
    长孙氏作为最接近五姓七望的世家,已经站在高处嗅到了什么风声,而他们最后的一步棋就是:弃车保帅。
    笺子上刀刻的痕迹很重,想来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痛苦挣扎。附庸家族,荣辱与共,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亲自拿刀斩断自己的臂膀。
    辛夷看了场中欢喜的诸人一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世人只道此事拖了数月,并无大动静,估计最后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殊不知,暗流已经在蕴育了。
    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没有谁逃得了。
    辛夷迅速地用蟹丸掩上笺子,叹了声“酱味过重,不吃也罢”,就把丸子扔进了墙角的小火炉里。
    “六姐姐,若是你不喜那丸子,可否让给阿芷?”忽地,辛夷感到有小手在拉自己裙角。
    她低头一瞧,见是七姑娘辛芷,便意味深长地笑了:“七妹妹,我这蟹丸可不是高贵东西。你何不央亲姐姐辛菱,尝尝那名菜洗手蟹,也比我这儿来得划算。”
    辛芷不过十一岁,有些怯生生地低下头:“阿芷不晓得名贵不名贵,只认得好吃不好吃。洗手蟹就算是名菜,不过多值几两银子,也不见得比蟹丸好。”
    辛夷扑哧声笑了,眸底划过干净的亲切:“阿芷这话说得好。回头得向私塾先生求赏了。你若喜欢蟹丸,尽管拿去。不过蟹肉性凉,你就算欢喜也不能贪嘴。”
    “阿芷晓得。谢六姐姐。”辛芷欢欣的捧过碟子,便找同龄姐妹玩去了。
    辛夷正要嘱咐她慢点跑,忽听得蕉叶的禀报从水榭口传来:“禀老太太,棋公子江离拜谒。说是如何解珍珑棋局有了法子,特来与老太太探讨。”
    江离两个字撞入辛夷耳帘,唬得她娇躯一颤,玉箸猝然掉在了地上。
    注释:
    1.镂金龙凤蟹:据《清异录》记载,此菜是在糟蟹、糖蟹的壳上面贴上用金箔刻成的龙凤花云图案而成.相传。这一奢侈的名蟹菜肴,是隋炀帝所创。
    2.洗手蟹:见于宋人记载的一种食品。活蟹剖析后加调料,立即可食者。宋祝穆《事文类聚·介虫·蟹》:“北人以蟹生析之,调以盐梅芼橙椒,盥手毕即可食,目为洗手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