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我老婆子碎嘴了。”辛周氏往榻上靠了去,略有倦怠的摆摆手,“六丫头,经此一事,你以后就乖乖呆在府中,常习女德,日诵女训,别再惹夭蛾子了。”
辛夷心中一喜。辛周氏这话,便是留她在府中,不再逐出家门了。
“孙女儿谨记祖母教诲。祖母早些歇息,孙女告退。”辛夷躬身一福,然后掩门退去。
慈兰堂的门咯哒关上,惊得堂内烛火晃悠了好一阵。
辛岐试探的凑上来:“娘,这将六女逐出府…”
“愚蠢东西!”辛周氏白了辛岐一眼,“明儿传话下去,卢家休书的事不许再提,辛夷还是我辛府的六姑娘。”
“是是是。”辛岐虽不解,但素来孝顺的他也连声应了。
辛周氏看着辛夷离去的方向,眉间难得的蹙了起来:“儿啊,我怎么总觉得六丫头…古古怪怪的…说不上到底哪点,但就是无一不怪。”
辛岐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府中人说是六女被休,女孩子脸皮薄,受了刺激,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似了。”
“是么?”辛周氏一愣,旋即倦怠的闭上眼,“我年纪大了,这辈子就剩了个爱好下棋。其余的事,我不想管,也无力管。”
“娘说的是。”辛岐恭敬的为辛周氏掖好被角,“最近曲江池荷花开得好,不如儿子带娘去看看,散散心。”
辛周氏笑了,一点辛岐额头:“我个老婆子,看什么荷花?你且让府里的丫头去。虽说女子珍重芳闺昼掩门,但府中憋久了也会憋出毛病来。可不要个个变得和六女般古里怪气。”
辛岐像个孩子般笑了:“儿子明白。”
这满堂温馨欢笑辛夷并不知道,待她回到玉堂阁,看到的只是漆黑寂静的庭院。
厢房传来绿蝶的轻鼾声,一个男子站园门口,似乎正等着她。
辛夷笑着迎了上去:“小哥哥怎么来了?”
辛栢宠溺的摸摸辛夷脑门:“虽说府中大宴为老太太接风洗尘,但想到老太太回来就要做主把你逐出府去,我哪里开心得去。便来寻你商量下对策……看你从慈兰堂的方向来,莫非有了变数?”
辛夷俏皮的眨了眨眼,这府中关心她的,到底只有辛栢一个。
“小哥哥放心。今晚我确实被爹带去见了祖母。一番伶牙俐齿把祖母哄开心了,祖母便允我留在府中了。估计明早慈兰堂的话就会下来。”
辛栢笑意愈浓,他佯装气的一伸手:“后苑莲荷甚好,夜中相望别有趣致。今既有大喜,不知小生可否请姑娘赏脸,携手同游,聊表庆贺?”
辛夷忍住笑意,也佯装正经的一福行礼:“能得公子相邀,是奴家幸事。”
二人信步向后花苑走去。夏空星辉万里,映得府中石板小径好似蒙了层白纱,风穿庭院,疏影横斜,莲荷的幽香溢满夜色。
辛栢与辛夷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爹爹说你患了疾,所以宴席也没有参加。如今可好些?”
辛夷不在意的摆摆手:“我不过是偶有咳嗽,被爹爹撞见,担心我冲撞了祖母,便不允我赴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你瞧我不是好好的?爹爹就是太紧张祖母的康健了。”
“爹向来孝顺。”辛栢莞尔。
“正是。听说当年小哥哥过继过来,也是祖母的意思?”辛夷的眸色深了深。
两人独行在静夜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辛夷的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李景霆的话。
最可怕的是,她当时第一瞬间,不是想为辛栢辩解,而是失语于那个质疑的完美无缝。
她怕了自己。所以越要亲手证明辛栢的清白。来说服自己,一切只因自己肮脏的疑心。
辛栢并没觉察出异样,噙笑应道:“正是。我家虽说是远亲,却隔了十门九宗,远到你们的族谱上都找不到我。当时爹中意过继的是大伯的孩子,只因老太太格外赏识我,才让爹爹变了主意。”
辛夷点了点头。事情竟然又和辛周氏扯上了关系,只怕那个醉心于棋艺的六旬老太远没有那么简单。
甚至,整个辛府,都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二人来到了后花苑,夜色中满池莲荷绽放。因为几场夏雨,池水涨得过人高,映出的夏空银汉好似从水底浮起。
辛栢舒畅的深吸了口气,语调有些怀念:“当年阿卿最爱这池莲荷,晚上都要偷偷溜出来玩。我便将新鲜莲瓣洗净晒干,为你做了个莲瓣枕头,你才消停下来。”
辛夷的笑意也恍惚起来:“对啊。向来只有小哥哥,如珍宝样疼惜我。”
“如珍宝样疼惜你?”辛栢转过头来,忽地咧嘴笑了。
清凉的月光笼罩了他的笑靥,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他的眸底似乎隐藏着骇人的冰冷,衬着那嘴角笑意的弧度陡生诡异。
他不再是对着妹妹而笑,眸中映出的是另外的东西,比如猎物,比如棋子。
辛夷忽地头皮发麻。
夜色寂静,连一丝纺织娘的声音都听不到。四周的温度似乎瞬间下降,无形的杀意甚至惊动了月色,月亮躲进了云里,四下顿时漆黑不见五指。
“阿卿。”辛栢唤了声,声音嘶哑无比。
辛夷嗫嚅着唇,却无法如常再笑应他“小哥哥”。重生后心若止水的她,第一次红了眼眶。
她早就发现了异常。
辛栢进府后,接受的是最正式严谨的仕子教育,一言一行都有古训匡正。比如说夜行执灯,哪怕自己看得见路,也要执灯让路遇的人看见,以免冲撞失了仪态。
然而今晚,辛栢第一次没有执灯。
辛夷深吸几口气,才能压下不断涌上的酸意。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乱。已经死了一次,她赌不起。
她蓦地抬眸,对着辛栢嫣然而笑,笑意干净而依恋,宛如还是十年前的孩童。
“小哥哥一直是辛夷的小哥哥,只愿阿卿一直是辛栢的阿卿。”
一句话坦然而平静,却无法掩饰压抑的哽咽。
四下死寂。一刻,两刻,三刻……
辛栢终于伸出手来,有些不稳的揉揉辛夷脑门:“小时候你只在我面前哭,现在还是这般。这样不行的呐…以后无论在谁的面前,都记得,再痛苦也要把泪咽下去。”
因为,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包括其他人,也不包括我。
辛栢不明白自己,为何最终自己都不忍说出这句话。仿佛舌头打了结,话到咽喉都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