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议会共计百席,目前七十余席都分属于四大家族和十二个小家族的家族成员,其余的也大多在为各个家族明里暗里提供服务,可以说,所谓联邦上层便是由“家族”构成的,也因此,“家族成员”这一身份在联邦内以及联邦势力的辐射范围中,都享有极高的地位。
只要能报出姓氏,便能收获众人的瞩目,从嫉妒、尊敬到畏惧,不一而足。就好像只要当了“家族成员”,就已经脱离人类的范畴,永远不会有苦难,也永远不会有烦恼。
“所以才说那些愚民——!”格里·特尔冯斯鄙夷,甚至愤怒于这种误解,然而与此同时,享受着这样的想法给他带来的虚荣感和少许现实上的好处。毕竟,在他眼里,这算是“家族成员”这个身份,所能带给他唯一的好处了。
毫无疑问,这种见解是错误的——至少,对于格里·特尔冯斯这个级别的“家族成员”来说,不过是愚民的妄想而已。
特尔冯斯家族既不是四大家族、也不是十二小家族之一,在联邦登记在册的家族大大小小数百上千。所谓特尔冯斯也不过是格里那传闻里成为三转法师的祖上,留下的唯一遗产而已。然而他的兄弟姐妹、堂兄堂弟、叔叔侄子,还都要为这寒酸的遗产抢的头破血流。
“一群蠢货!”每每念及至此,作为本代族长弟弟的三儿子的格里,便会咬牙切齿地在心里痛斥那些亲戚的愚蠢。以他尴尬的血缘亲疏,二十七岁才成为一转法师的能力,原本就不可能争到族长的地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被迫离开家乡——甚至离开联邦!
想想看!这个叫洛兰国的穷酸地方,一辈子都当不了法师的都比比皆是!相比之下,二十七岁成为一转法师的格里,“特尔冯思之耻”,都能算得上天才了!本来跟那些愚民就没办法交流,无能到这种地步,简直就是两个物种!在这种地方作威作福的法师、官员、乃至于国王,也都高明不到哪里去,偏偏对格里的态度还格外嚣张!
结果,到了这个鬼地方,能跟格里顺利交谈的,居然就只有从联邦带出来的人——问题是就只是一个同样是一转法师却已经四十岁的管家而已!还是个男的!这是何等的耻辱!虽说先前一时冲动在洛兰买了两个女仆,但是,想想她们那下贱的脸——她们也配“交流”吗!
“这群恶心的白痴!”
格里·特尔冯斯怒吼一声,睁开了眼睛。
“格,格里大人,您醒了。”正与洛兰城这下贱地方相称的,有点扁平的卑贱面孔投射进了格里的眼睛,两个女仆之一——具体是艾尔薇还是莉莉中的哪一个,格里记不清了,不过看到格里还记得那张微微发红的脸,浅黄色的皮肤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泡的蜂蜜水。
那时候,好像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会买下她吧。格里梦中的愤怒被美好的过去稍稍平息下去,一边迟钝地打量四周,一边用前所未有的温和态度说道:“别紧张兮兮的,艾尔薇,不是对你说了好多次了吗?学学莉莉啊,说起来,她人呢?”
“啊!”艾尔薇——既然她没有否认,那她应该就是艾尔薇没错了,她一直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现在也是,只是问她另一个人在哪而已,就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好像莉莉已经——死——了……似的……
格里的眼睛被异常温热的液体糊住,抬手一抹,满手都是暗红色的血——正与船舱中遍布流淌的颜色相同。从先前开始就觉得不舒服的头顶,直到此时才像是明确了信号一般传来强烈的刺痛,与此同时,在格里昏睡之前的事情,也终于从脑海伸出浮现。
“嗝哈——啊!”格里猛地一下跳了起来,伴随着船身突然剧烈的摇晃,他站不稳,猛地撞在舱壁上,发出的碰撞声在他的耳中化作一阵强烈的轰鸣,他咳嗽了一下,从口中喷出了浅红色的血,像是掺了水一样,与头上地上几乎发黑的血相比,看起来少了几分真实感。
艾尔薇似乎被格里突然的动作吓到了,一动不动,也不敢说话,就保持原样跪在地上,只有好像要哭出来的表情能显露出她的真实感情。
“真是蠢货!”格里由不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愚民就是愚民。就像牛羊,面对宰杀的屠刀,也只会在原地瑟瑟发抖!”
格里自认为不是愚民,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等待了一会,让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些许,耳中能听到心跳血流以外,船体在惊涛骇浪中摇曳的声音之后,他依旧靠在墙板上,对艾尔薇说道:“他们人呢?”
“啊?”艾尔薇像是被人从梦中叫醒一样,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整理裙子,一边有点结巴地回答,“莉——莉莉小姐,和巴特先生的话,刚——就在刚才——”
虽说格里个人对女仆的要求是做事干练,但容貌姣好、身材绝佳的女性显露出笨拙样子看起来也不赖——如果她在整理的裙子下摆没有沾满血的话,格里也许不会如此失态也说不定:“闭嘴!蠢货!那些死人去管他们干什么!我说的‘他们’,当然是船上的那群蠢货!”
格里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哈哈!真的是蠢货!居然还会让我活着!”
艾尔薇好像终于发现了她的裙子不管怎么收拾都没法弄干净,又因为船又猛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狼狈且局促地,带着意味不明的尴尬傻笑,附和着:“是——是——”
“啪!”
格里一巴掌扇过艾尔薇的左脸,让她脸上的红晕愈发殷红:“是什么?你想他们杀了我吗!臭不要脸的东西!亏我当初看你可怜把你买下来!”
艾尔薇脸上写满了惊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连抬起手捂住发红甚至已经开始发肿的脸颊,也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不,不,对,对不起,格,格里,大人,我,我没有,那个,意思。那些,那些坏人——抱歉,我,我不知道。”
格里越看越火大,忍不住又是反手一个耳光,把她两边的脸颊都打得红肿起来,破口大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这蠢货不但脑子不好使,眼睛还瞎了吗?耳朵呢!你这头没用的猪!真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真亏你家里还好意思问我要20金币!”
艾尔薇低垂下头,但仍然遮挡不住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地板上,跟血浆混在一起。
“对——对不起……格里大人……他们把格里大人打晕——格里大人失去意识之后,那些人把我和格里大人绑上,就离开了船舱,我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艾尔薇说到这里,稍微抬起一点头,梨花带雨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好在他们绑的不是很紧!我看他们很长时间没回来,就解开绳子,也帮格里大人解开了!”
格里眉毛一挑:“哦?你这是在邀功吗?”
艾尔薇全身一抖,好像吓了一跳,又重新低下头去:“不,艾尔薇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格里长出一口气,让自己稍微冷静了一点,在心里简单地盘算了一阵,冲艾尔薇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算了,毕竟你和巴特那种自称是护卫,关键时刻就一动不动的废物,还有莉莉那个贱人比起来,多少还有点用。就夸奖你一下吧。”
“是,谢谢格里大人!”艾尔薇“唰”的一下抬起头,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痕,却露出了喜出望外般的灿烂笑容。
“这家伙怎么回事。”格里看着艾尔薇满身是血的样子,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在心里腹诽着,“这群愚民,连自己到底是什么处境都意识不到吗!真亏她还能笑得出来!该死,要不是她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真恨不得就在这把她杀了。真让人不舒服!”
格里背过身去,一脚踢开倒在门前的护卫兼管家巴特的尸体:“你过来给我开门。在这里呆着也不过是等死而已,我们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格里大人。”艾尔薇应了一声,小跑着来到门前,先前的笑容似乎还没完全从脸上褪去,格里皱了皱眉,吩咐了一句“小心,看着点有没有人。”,她就回过头来,冲格里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您,格里大人。”
格里越来越觉得恶心了,也许是因为船摇晃的太厉害,但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门外的情况有点出乎格里的意料,不知何时起,这里弥漫起了浓郁的雾气,刚一开门便涌进舱室,让原本就昏暗的灯光变得愈发看不真切,长长的走廊中更是没有一丝光,根本看不见究竟有没有人。格里认为这真的很异常,无论是船的颠簸还是外面一阵阵的惊涛骇浪的声音,都让他以为现在外面应该是狂风骤雨,然而倘若如此,就不该起雾才对。
“是魔法吗?对了,占了本该属于我的特别舱室的家伙,好像也是个法师来着。”格里在心里盘算着,“原来如此,虽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看起来是那个法师控制了局面。呵,这群自称水匪的家伙,真是蠢货,明明连魔法之徽都没有,就敢同时对三名法师下手。”
格里感觉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头脑好像也更加灵活了:“艾尔薇,看来那群不识好歹的匪徒已经被另一个法师解决了。呵,这里还是有有点脑子的人在的啊。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还有另一位法师大人吗?”艾尔薇的惊讶无比真诚,也因此让格里非常受用,“那,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格里此刻觉得心情非常好,好到没有兴致对艾尔薇愚蠢的问题动怒的程度:“左边,我们去甲板上。无论另外那个法师在哪,我们都要有更开阔的视野才能判断清楚情况。”
“是,我明白了,格里大人。”
越向甲板靠近,雾气就愈发浓郁,和河水带着腥味的潮气混杂在一起,不单是视觉,就连嗅觉、触觉都好像失去了作用,艾尔薇穿的鞋是格里专门买的,底子很坚硬的女士用鞋,即便如此,其与木板的撞击声也几乎完全被越来越响的涛声覆盖。越向前走,感官所能获得的信息就越少,频繁的左右前后摇晃让他连自己所站立之处都无法依赖,不知不觉,格里几乎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无所有的虚空当中。
格里不由得觉得恐惧起来,随着恐惧的膨胀,他不由得想要喊两声,但艾尔薇应该就在前面,她听到了会怎么想呢?格里纠结着,在恐惧完全战胜他虚伪的荣誉感前,出现了变化。
“唔——”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覆盖住的格里的嘴,掩住了他的惊叫。
“也不是他吗?”
“不是。不过他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人——应该是。”
“呵,没想到你们留的活口还挺多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是不由分说全都杀光的类型。”
“我们是水匪,没必要搞得那么血腥,只要把有危险的人解决掉就行了——杀太多人的话,我们的生意也会做不下去。再说,如果我们是那种类型,就直接给你下会死的毒药了,哪有现在那么多事。”
“呵,倒也是。那不是很好吗?如果我死了,你又要怎么才能当船长呢?”
“哼。你的办法真的能派上用场吗?只骗过我可是没什么好处的!”
“当然。不过,我为什么要骗你呢?罗波尔,你有资格当船长。”
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在格里脑后交替响起,一个浑厚低沉,另一个好像很年轻,听起来还有点虚弱。似乎是随着对话告一段落,捂住格里的手也随之松开。格里狼狈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回过头,通过勉强适应黑暗的眼睛,穿透浓重的雾气,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好像有两个头一样的,怪物的黑影。
“咕噜。”格里吞了口唾沫。
那个怪物把较高处的那个头朝格里伸了过去,那是一张俊秀的年轻男子的脸,但却只有一边嘴角以人类无法实现的方式勾起,开口,用好像只有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蛊惑人心的语气说道:“格里·特尔冯斯先生,是吗?很荣幸见到你,请不要担心,既然我们见面了,那么,你就安全了。”
“是,是吗?哈……”格里很讨厌艾尔薇说话结巴的样子,但轮到他自己紧张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也没办法流畅的说完一句话。
“当然。我是不会骗你的。只是,作为给你提供安全保障的代价,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不用担心,既不危险,也不困难。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你当然会答应吧?”
格里整张脸都皱到一起,在黑暗中模糊的怪物的眼睛,好像隐隐闪过了一丝红光:“我,没有办法拒绝吧。”
“你明白,那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