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 作者:许温柔
他那时分明还能说、能走,凭甚么邵北丢他回了昆仑,他就要在这里老实躺着?他那日完全是叫邵北气昏了头!他醒来时就应当骑马也好、叫人拉车也罢,即便是再去半条命也要上无量,紧紧抓住邵北,质问他现在收手还来不来得及!
莫说邵北仅是修了几日来路不明的妖道,即便他真的意外得了什么真传秘籍,陆晨霜也不信他能无师自通直达巅峰,更不信这妖道修了就能一手遮天!不管在他心里自己有多少分量,至少流光还有十七斤五两重,难道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他还镇不住一个小子?
反了他了!
邵北中剑的事在小六小九看来不痛不痒,闲聊两句就又接着往后看。“楚世青为了追赶二师兄的进度,夜里不眠不休地又进了一关。”小九咂咂嘴道,“这楚世青也是不要命的,他师父没在山顶坐镇他还这么勇猛,不怕别人对他不利,到时候连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小六嗑了粒长果仁:“说起来,丁掌门去哪了?”
“听说是在栖霞闭关呢。”小九道,“你说,他会不会跟宋衍河一样,也飞升了?万一‘仙门三奇侠’只剩下咱们师父了,可有点尴尬啊。”
小六不以为然:“啥闭关啊,我看丁掌门八成是懒得去太白而已,他不本就是那个样子么?”说着,他学了几下丁鸿式的意味不明的冷哼,两师弟笑作一团。
丁鸿!
陆晨霜觉得自己魂儿吸的怒气更重了,再吸下去恐怕将要凝出实体来落到两师弟桌上。
亏他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竟在这样要紧的事情面前昏了头,一念之差做了缩头乌龟。他当日醒来已猜到丁鸿回了栖霞,但怕牵连出邵北修妖道一事而对师叔与众师弟缄口不言。现在想来,就算他不说,他也该背上两百斤的霹雳炮,先将整座栖霞山炸沉,炸碎了丁鸿,再上无量捉了邵北,把他带到远离尘世处慢慢教他改邪归正!
生魂只是一缕微弱的生气儿,根本支撑不住他这么大的惊怒怨愤交加,陆晨霜还没想完想通透便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再一次醒来,他真的不知到了何年何月了。
身边也有人说话,但不是小六和小九,也已无人谈论论武大会的事宜。听完仔细想想才明白,是大夫在一边给他针灸,一边查验着他的身子。
只可惜针扎下来,陆晨霜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看,这样……哎,对了!这就说明他这根手指还是好好儿的,经脉畅通,血运无阻,等他醒过来依旧能够使剑。幸亏他底子好,躺了这么久灵力还未散,你也可以安心了。”大夫道,“莫慌,我再看看下一根手指。”
小师叔道:“好好,那就劳烦您今日细查一遍,也给我这几个小徒弟讲讲如何看顾他。”
“你们几个近前些来,看着。”大夫招呼道,“平时要常常替他翻身,最好能半个到一个时辰翻一次,免得他躺久了经脉被压得阻滞不通。翻身时一个人把他的双臂摆在胸前,再抱住、屈起他的腿来,另一个人托着他的头和背。两人说好朝一个方向一起翻,切莫你往外我往里,就把你们大师兄拧坏了。”
师叔门下的小徒弟们陆晨霜也很熟悉,但他却听不出来这会儿忍不住窃笑又赶忙连连称是的是谁的声音。小师叔上回收过一个皮猴儿徒弟,难收拾得很,累得他曾说过至少要两年三年才能缓得过劲儿来再收新徒。
自己究竟躺了多久?
“再有就是被褥常常拿到外面晒一晒,擦浴之后一定注意防寒。”大夫耐心道,“这擦浴的水温呢,不宜太凉也不宜太热,以你手伸进水里能放得住为宜……”
大夫正讲着,师叔门下的一众小徒弟唯唯诺诺地听着。忽然来了一个外门弟子,笃笃笃跑过来道:“师叔,您有客到。”
小师叔心系师侄,正认真聆听大夫讲解,不太耐烦:“谁啊?”
门外的弟子回答道:“回师叔,是无量山派邵掌门求见。”
第48章
陆晨霜一听到“邵掌门”三个字, 心中五味陈杂六畜不安,七上八下却仍开不了口睁不了眼,只能干巴巴地急火攻心。大夫在旁看了道:“这水似乎热了点儿, 他胸前都搓红了。你们受得住热, 久卧病榻之人可受不住,兑些冷水来。”
小师弟们乖乖遵从, 兑了几舀子凉水。
大夫把了把陆晨霜的脉象,道:“还是热, 许是刚才把人烫着了, 再兑冷些。人越是躺得久了, 伺候的就越得小心,万不可马虎,否则哪里烫坏了都不知道。”
小师弟犹犹豫豫:“再兑就太凉了吧?”
“这也因人而异。”大夫说道, “你们大师兄身子骨硬朗,他就是现在从床上爬起来,也没几个人的体格能比得上他。”
小师弟又去舀凉水。
陆晨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擦浴”的,但不难想象在一群素不相识的新师弟面前是何种尊严全无的场面, 他尽力心平气和下来,免得叫大夫又把出什么长短,默默祈求这场擦浴赶紧结束。
不知擦了多久, 等几个半大孩子七手八脚地给他穿完衣服,大夫似乎已经走了。又过一会儿,小师弟们商量着到了翻身的时辰,该给陆晨霜翻身了。
忽有一人道:“莫前辈, 这是做什么!”
若说从前隐隐约约听到的声音都像是有人在陆晨霜的窗外低语,这一声在他听来就有如某人将四面窗一齐打开,站在窗口朝他呐喊。冲击之强,叫他整条魂儿为之一震,无处可遁。
师叔随后进门,说道:“是大夫叮嘱的,要常给他翻翻身。人躺久了不能总压一面嘛,睡觉还得翻个身呢。哎,你们继续吧。”
两位师弟在床帷里商量着:“你蜷腿,我抱头。我数一二三,把大师兄脸朝里翻进去!”
这俩小子会不会做人?明知有外人来,就不能给他暂且摆个体面些的姿势?
“我听祁师兄说起过,论武大会时陆兄未至,您说是因他游历在外。”邵北低声说道,“怎么会……就突然受伤了呢?”
“那时他已昏迷不醒多日啦。”小师叔道,“但太白山人多口杂,祁长顺在玉璧前问我,我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他受伤了呀,难免有人多嘴。”
“莫前辈考虑得极是,确实如此。”邵北附和,又问,“不知陆兄是何时受伤的?”
师叔道:“我想想,应该是去年未至年关时吧。”
当日陆晨霜上聆训台,空中飘雪足有鹅毛大小,一片足以遮人双目,教人低头看不见山下万物,回头看不见前尘过往。
“一年前?”邵北惊问。
他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惊问,屋内霎时静寂一瞬。
“邵掌门,为何如此惊讶啊?”小师叔笑了笑,缓和了此间的气氛,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莫非,去年年底你曾在何处见过我师侄?”
如此好推搪的一句话,邵北却失了圆润,默然无声。
默个一小会儿好打圆场,可说是回想,默个两小会儿也好打圆场,可说是仔细回想,但他默了实在太久,生生默出了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在静默之中,陆晨霜心中的悔意愈来愈浓。
需知他此前二十几年生涯里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他一直坚信男人应当一往无前,永不言悔,每一次的回头都是对步伐的牵绊,但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
他不后悔当日追丁鸿进了雾名山,也不后悔上聆训台领罚,他后悔的是在他走过的路上曾有过许多契机,倘若他当初足够留心,今日便不会是这样的场面。他不会用一个不知所谓的姿势躺在床上,背对着邵北,邵北也不会怀揣了一肚子变质的妖气,承着无量掌门之职,站在他咫尺天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