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作者:priest
☆、时运
据说世上有一种轻功,腾跃如微风,潜行如流水。无形无迹,无不可抵达之处。
可惜谢允正在做贼,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锦衣夜行”,无人欣赏。
他没有吊下来长绳,也没有随身携带铁爪,整个人仿佛能化成一片薄薄的纸,顺着山壁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滑,他穿着深灰进黑的夜行衣,刚好和石壁色调一致,哪怕用强光扫过,也不见得能看出他跟普通的石头有什么不同,严丝合缝地贴在漆黑的山壁之上,一点极细微的凸起都能让他停留片刻,调整姿势,继续下潜。
谢允对自己的评价十分谦虚,认为自己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离腾云驾雾还差一点,因此他在临近江面的地方险些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风一扫,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铜钱果然是出师不利的先兆。
所幸临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么光,谢允及时扒住了一块山石,手脚并用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没一头栽进江里变成一条墨斗鱼。
那石头约莫一尺见方,谢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来,呲牙咧嘴地放松绷得生疼的筋骨。
而节外生的枝显然不止开了这一朵花,江面上“呛”一声轻响传了老远,笔直地蹿入他的耳朵,谢允一抬头,发现一阵微风吹开江面上的薄雾,洗墨江对面有两个人!
是守江的人回来了?
谢允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壁上,全副精力凝注在双目上。
周翡在麻绳上吊了片刻,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颗铁莲子,抬手掷了出去,砸得江中一声脆响,而溅起的水花却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含着劲力射出的铁莲子入了水,又高高地弹了起来。
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觉得水中波浪形状很诡异,像是水下有什么东西的样子。
李晟在旁边有些犹豫不决地皱起眉,他生性谨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扫了他一眼,从麻绳上一跃而下,纵身跃至方才铁莲子落水的位置。
李晟先是吃了一惊,下一刻,发现她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水面上。
随后,周翡头也不回地又离开原地,蜻蜓点水似的起落几下,转眼已经到了江心。
谢允微微眯起眼,看清来人居然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里“啧”了一声,猜测这两人大约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出门淘气。谢允连寨中一只蚂蚁都不要惊动,不想跟四十八寨的人照面,便静心凝神地在尺寸大的石壁上端坐,等着这俩孩子淘完赶紧走。
女孩子身手不怎么花哨,却意外的利落果决,她手中松松垮垮地拎着一把窄背长刀,人和刀一横一竖,都是又细又长,谢允看见她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发梢被带着水气的风扫得一动一动,夜里看不清眉目,以他绝佳的目力,只能从远处看见她纤细脖颈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个水中冒出的什么精怪……
谢允琢磨了一会,心里下了定论:水草精。
而这时,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终于看清了洗墨江下面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石阵,静静地潜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只蛰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个小小的亭子,身形几乎隐没在远近起伏的水雾中,正好在这只大水怪的头上。
江水潺潺而动,透过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会动似的。
周翡盯着那石阵看了一会,心里无来由地一震发寒。她来不及细想,当下回头,冲已经赶上来的李晟道:“不对劲,退回去!”
下了悬崖,没看见传说中的“鱼老”,反而在水下发现了这么诡异的东西,李晟心里也在犯怵,他本来准备随时掉头,谁知周翡突然砸过来这么一句好心……依照惯例,李晟是要将其当成驴肝肺的。
周翡让他退,李晟几乎本/能地不退反进。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蜂鸣似的轻响,李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短剑本是一双,下江的时候掉了一支,这会只剩下一支,他堪堪来得及一弯腰,将短剑往背后一架。
那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后心过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剑,随之而来的大力几乎把他整个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后一把兵刃横着就飞了出去,背后一声裂帛之响,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诡异地一分为二,稀里哗啦地掉进水里,连衣服都破了一条小口,好悬没伤到皮肉。
懒洋洋的作壁上观的谢允蓦地坐正了,他发现自己可能选了个错误的时机,守江人不在的时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险的时候——人走了,凶兽反而被放出来了!
李晟怔怔地问道:“那是什么?”
周翡这会也不怕被鱼老发现了,她摸出一个火折子,才刚点燃,脸色骤然一变,将手中窄背刀狠狠地往身前一戳。渐渐亮起来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条极细的线被窄背刀阻隔在面前半尺以外,那细丝两端被水雾阻隔,看不出有多长,但倘若被这玩意扫过,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自己分家。
这细线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周翡按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仅仅撑了片刻,她就有种自己要被推出去的错觉,她以点地的长刀为支点,蓦地腾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个跟头,险恶的细线倏地流过,鬼魅似的隐没在雾气中。
谢允神色凝重起来,喃喃道:“居然是牵机。”
江中的巨兽并不给他表现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空中很快传来接二连三的蜂鸣声,逼得江中两人杂耍似的上蹿下跳,周翡很快发现,这会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脚下的石块开始移动。
这江中的水怪像是个巨大的木偶,被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唤醒,刀锋似的丝线此起彼伏地飞过,牵动着他们脚下的石阶上下浮动,周翡手里的火折在熄灭前掠过他俩的来路,她骇然发现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来路被封死了,他们俩就像陷入了蛛网中的虫子。
李晟大声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涧小河,本地孩子都玩过水,掉河里淹不死,李晟双手兵刃尽失,躲得相当狼狈,这会也顾不上体面和干净了,第一反应就是从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动,山壁上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周翡狼狈地一矮身,让过一根要将她腰斩的细线,头发都被割断了一截:“什么人!”
谢允这个贼虽然很想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有惊无险地混进去,却也不能看着这两个少年死在这。
他把心一横,想道:“时运之论诚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让人逮住就逮住吧。”
谢允从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号弹,一甩袖扬上天,在空中炸开,整条洗墨江都映着那烟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却能传出数里,想必足够惊动寨中人了。
同时,落下的荧光也让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间,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在水下布了一张网险恶而静默的网,人下了水,恐怕顷刻就会被那巨网割成碎肉。
李晟手脚发凉,一腔踌躇满志都给冻成了冰坨,一时呆住了,却听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又道:“小兄弟,你那里是阵眼之一,赶紧离开。”
话音没落,李晟就觉得脚下的石块一阵,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骇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边掠去,却听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弹起一根细线,正奔着他迎面撞来,空中无处借力,他手上寸铁也没有,眼看要被一分为二。
李晟眼睛蓦地睁大,瞳孔缩到了极致,就在这时,那细线突然凝滞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着它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另一块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一回头,见那细线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谢允目光扫过江中巨大的牵机,来不及做细思量,从崖边落下,身如微风似的闯入牵机阵中:“水……那个小姑娘快松手,这东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说周翡也撑不住了,只是坚持了这么一会,一双虎口便仿佛要裂开似的,她退后半步,撤力的同时仰面往下一弯,腰几乎对折,绷得死紧的细线琴弦似的在水中弹了一下,“嗡”一声溅起层层涟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与她擦身而过。
一个黑衣人凭空落在几丈之外,身法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路,那人抬起一只手,掌中握着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的牵机线都映照出来。
“别碰牵机线,”来人低声道,“跟着我。”
☆、惊心
这位不速之客的轻功造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仅见……虽然她论起“平生”来,确实也没见过几个人。他落脚处连一点水珠都没有,像个飘飘荡荡的幽灵,偏偏落脚处极精准,越来越多的牵机线在从江水中“发芽”,也不见他怎样躲闪,却没有一根能划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说:“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围牵机线越来越多,她心里一转念,感觉活见鬼也比被大卸八块强,两权相害取其轻,便一提气追上了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还要狼狈些,一身衣服已经四处开花,开口问道:“前辈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谢。”那黑衣人轻轻一侧身,让过上中下三路的牵机线,分明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衣袂翻飞”的感觉——尽管夜行衣都是紧口的,根本翻飞不起来。
谢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风范十足地冲他悠然一笑道:“别叫前辈,感觉我一下老了十岁。”
他这一侧头,李晟才借着微末的光看出这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灰心——他这一天,着实大起大落,前半夜还在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天下无处不可去,后半夜又觉得自己毫无可取之处,俨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随便来个人都比自己强。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变着花样揍,揍得皮都比别人厚三层,虽然也惊骇了一会,心里却没那么多敏感,她一边跟着那谢公子,一边留心看着他的步伐,只觉他进进退退,倒像是知道这水怪的来龙去脉似的,便问道:“这是什么机关?”
“此物名为牵机,我也只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亲自体会一回。”谢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古人有种毒,也叫这个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动,觉得这人说话方式有种亲切的耳熟——这东拉西扯、三纸无驴的风格,简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