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 作者:怀愫
素尘六出彼此互看一眼,倒跟石桂凑到一处摘花,随口问了两句宋荫堂的事:“也是了,明岁又是大比之年,读书子弟俱都卯足了劲儿要跳龙门呢,表少爷这一回也得下场了吧?”
石桂一听便知叶家不知宋荫堂叫宋老太爷用了家法,这才误了科考的事,她便也不提,摇一摇头:“我才刚选上来,倒不知道少爷考不考。”
素尘这才不问了,领了几个丫头绕到树后摘出花来,一人挎了个圆底儿小竹篮子,上头系着红丝绦,素尘指指那开得正好的几株晚桂:“捡这上头花束多颜色正的摘下来,路上误了功夫,若不然姑娘还该做些香球串儿的。”
底下的花落得满地金黄,上头的花要摘却难,石桂半日才摘了两三把,这点儿怎么够蒸花露的,把小篮儿里的都倒进铺了软巾的竹篓里,浅浅才能埋过一掌,可这地儿的桂花树总不能摘得光秃秃。
她拎了篮子往后头绕,沿着小径种的花树,越是往里越是无人采摘,才刚一绕进去,就看见宋勉正坐在石上读书。
石桂对这个少年很有好感,敢孤注一掷过来投奔,就算是绝了再回乡的路了,那一回宋老太爷可没顾及兄弟情份,也不能顾着兄弟情分,祭田祭器原就是代代嫡子相传的东西,宋老太爷拿出祭田的租子收成来供宋家子弟读书,弟弟却贪没了去,他自个儿不出面,派了长随送信,狠骂了弟弟一通。
宋勉把这事儿捅到老太爷的面前,便是回了乡,也无处可站脚存身了,父亡母死,除了这条路还能绝境逢生,也确是没有旁的路好走了。
宋勉一身青衣,手背在身后,阖了眼儿背书,一长篇背下来,听见耳朵细细索索的声音,笑着回了头:“你来了?”
石桂正抱了篮儿,眨巴了眼睛,心头大窘,要是撞破了什么事,可不好说,只知道宋勉同她一样,耳尖烧得通红,再没想以钻进来的竟是个小丫头子,两个正讷讷无言,石桂确不知道怎么搭这话头,就听见轻轻一声“喵呜”,树丛底下钻进来一只大肥猫儿来。
前爪向前伏在地上,肥屁股翘起来,尾巴高高竖直,伸了个懒腰,抖了满身的黄毛,这才冲宋勉奔过去,绕着他的脚转了两圈,拿头去蹭他的腿,喉咙口呼噜两声,跟着就坐定了仰头看他。
宋勉从袖子里掏出半块饼儿,那猫儿低头就吃,少年伸手揉它的脑袋,它一动不动凭着他摸,吃了一半儿还抬起头来喵呜了一声。
石桂看得呆了,这才知道宋勉才刚说的那一句“你来了”不是冲着她,而是在说这只斑斓大黄狸。
大黄狸埋头吃了饼儿,又绕着宋勉打起转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钻进宋家来,在这儿晒太阳,恰巧碰着了宋勉,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吃的熟得更快,宋勉日日在此读书,它就掐着点儿过来转一圈,讨些吃的。
石桂是听见院里头池子边扔着啃了一半的鱼骨头,院里原来野猫儿就不少,看花园子的人每到春日里闹猫儿的时候,就要抓了一批赶出去。
各房里确是养了猫儿赶老鼠,老太太屋里头养的那是西域来的波斯猫儿。叶氏院里头是只落玉垂珠,野猫儿品相不好,主子们是不养活的。
石桂看着宋勉喂猫儿,一面逗那猫一面拿余光打量她,到底少年人面皮薄,石桂干脆笑一声:“堂少爷安好,我如今调到表姑娘房里,姐姐们差了我来摘花儿,扰了少爷读书,真是罪过。”
宋勉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他这样早出来,也没个小厮书僮跟着,平素便不拿他当少看待,这会儿也摆不起少爷的谱来,对石桂更是一回生二回熟,送砚台送菱角探病的全是她,冲她笑一笑:“无事,也没扰着我,你办你的差事罢。”
石桂拿了小篮儿摘桂花,就听见身后喵呜喵呜的直叫,回头一看,那只大肥黄毛狸,正侧躺着露了半个肚皮,等着宋勉替揉毛。
宋勉揉揉它,一摸就怔住了:“它,它可是要生小猫崽子了?”
石桂凑过去看,那猫儿忽的翻过身来,肚皮坠坠的,果然是有了小猫在肚里,宋勉皱了眉头:“这可……”
他连自个儿一个人在至乐斋里都不成了,何况还要照顾大猫小猫,石桂看着这只猫儿缩在他脚下,也知道他不能养,道:“要么,往厨房里送去?院子里头的小厨房也要养了猫儿防老鼠的。”
宋勉也别无它法,看了石桂:“那便烦你把它送到厨房去。”抱了猫儿在怀里,要递给石桂,石桂还没伸手,那猫儿就喵一声,挥了爪子挠了宋勉一下,跳下来飞快钻进树丛里。
猫儿跑了,篮子也打翻了,撒了一地的桂花,宋勉还叫挠破了皮,石桂随手带着帕子给他按住伤口。
石桂有些心虚,又怕宋勉挠出个好歹来,心里还迷糊,嘴里脱口而出:“赶紧拿盐水洗一洗。”拉过来细看,得亏着没有破皮,只红了一道,没出血。
石桂这才松一口气,要是得了病,就是她的罪过了,这猫原是想挠她的,没成想宋勉替她挡了这一下。
☆、第63章 得福
猫儿都跑了,宋勉拿帕子捂了会手,自家觉得失礼,手上也没破,还把帕子还给了石桂,金陵的布价比甜水镇贵上许多,这是石桂花三十个钱扯了一尺布来,裁了五六方素帕子,锁了边还没来得及绣上东西,要是沾了血,她还真不想要回来,可东西落到他手里也不成,接回来笑一笑。
宋勉还抱歉:“它平日里脾气极好的,不成想今儿竟凶起来了。”这黄狸猫儿随他怎么摸,摸得高兴了还翻过肚皮来。
宋勉歉然,石桂却笑:“它怀了小猫崽子,我又是生人,怎么肯跟了我走,堂少爷要是下回再遇见它,就把它抱回去,这是好事儿,不碍的。”
宋老太太除了信佛道,舍粥施米添油点灯的事儿再没少干,一到了佛道节日,宅子里头的下人也跟着一处拿赏,或是加菜或是得钱,总有赏赐。
连着池里锦鲤鱼生下一池子小鱼来,丫头们都要凑趣儿告诉老太太,老太太还十分欢喜,吩咐下头看院的人好生照看着,积德行善不管是真是假,总能占着些好处。
宋勉读书是通的,心志也是有的,这上头却不圆滑了,听见石桂这么说还只皱皱眉头,这样的野猫儿,乡下一年也不知道要打死多少,人都吃不饱,何况是猫儿,夜里老鼠偷东西吃,野猫也偷东西吃,抓着剥了皮吃肉的也有,打死了吊起来警示的也有,哪有听见猫儿要生崽还给供起来的。
石桂不能久留,外头素尘叫她一声,石桂便对着宋勉竖起食指做了噤声的动作,脆声一应:“我来啦。”猫儿一样矮了腰往外头溜,宋勉看着她轻悄悄的出去,轻轻笑了一声。
他自来了宋家,冷眼没少瞧,当着他的面虽不曾说过,哪会觉不出来,这个丫头倒是个好的,既不是鼻孔朝天,又没有奴婢相,活得有人味儿。
宋勉把书卷拢进袖里,从一边出去,回房取了油纸包馒头,装书袋里,预备往学里去读书,僮儿还懒在阶下,他背了书袋点点头:“我去了。”
僮儿早已经惯了,也不跟着,扯着嘴角笑一声,也不站起来送,只甩甩手,嘴上奉承着:“堂少爷好走。”
石桂把这一箩儿花递过,素尘盯着这点子桂花叹息,这么些确不够用,石桂拎了篮儿问一声:“姑娘蒸花露,得多少桂花才成?”
把表字一去,便显得她是幽篁里的人了,素尘正没处理会,随口道:“总得有一篓儿才够的。”
一篓桂花蒸出来也只有一小瓶子花露,如今连一篓都没有,也蒸不出来什么。
城里有花圃花园,除了供人游玩,还摘下花来担到街头来卖,大户人家要这许多花,又不能每样都在院子里种,买外头侍候好了开花的来插瓶装饰,也是常事。
叶氏并不爱花,房里瓶中只插一样,深紫色绣球花,三枝一瓶,插在白玉胆瓶里,算是屋中唯一亮色,这会儿听见素尘说要一篓,石桂便道:“太太房里的花也常往外头买了来的。”
素尘摇一摇头:“我岂不知,扬州处处有花圃花园,可姑娘是再不肯用外头摘来的东西的,哪个知道是经了谁的手。”
叶文心这样讲究,连摘花的人都要挑剔,那便无法了,石桂抿着唇儿想一回:“花露是不成了,花糕倒是能做的。”
素尘微微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叶文心又不是不知此时花季已过,还着了人出来摘花,是心里头气不顺,才想找些事儿做。
石桂度着素尘的脸色语气,心头警醒,看来这幽篁里的差事并不好当,纵叶文心原来是个温文淑女,这会儿也变了脾气。
几个丫头把收来的桂花挑捡干净,倒进竹篓里,半篓子桂花送上去,叶文心眼儿一瞥又收了回来:“这半陈不新的,花都开大了,还有甚个香味,扔了罢。”
自早到午,忙了一早上,就为着半篓桂花,挑得干干净净的送上来,里头一根细枝一片碎叶都无,她这一句话,便要扔了。
素尘还笑着答应:“我原也看着院子里头花不肥,等梅花开的时候,拿那个蒸花露罢。”叶文心手中执卷,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一手撑了头,雪白的腕子上套了两只玉镯儿,手腕一动就是玉石声响,微微一偏头:“谁知道到时候怎样。”
素尘越发不敢接口了,还是琼瑛硬着脸皮上前,陪了笑问道:“姑娘要不要吃茶,才刚送来的泉水,再不然用瓮儿里的雪水。”
石桂几个忙了一早上,到叶文心这儿不过才刚起床,散了满把的头发,手上拿着书,半晌没翻过一页,眼睛望着床帐怔怔出神,听见琼瑛开口,好半天才应了一声,眼儿一阖,算是答应了。
六出素尘两个进进出出的取茶具香炉,那线香桶儿竟是碧玉镂雕的上头紫檀做盖儿,取出来怯生生拿给叶文心看,她却懒洋洋的,声儿都提不起来:“心字香怎么能配梅花雪水,今儿不点香了,取我那银丝冰芽的团茶来。”。
她既答应了,这些个丫头各各松一口气,真个叫了冯妈妈来,她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素尘依言取了团茶来。
兰溪村就出茶,石桂懂得一些,那团茶一拿出来,也只有一块月饼那么大,取的全是白茶茶心那一根,四斤嫩叶一斤茶,何况这还只要茶心,小巧一只茶炉子,细长湘妃竹骨儿六角小茶扇,六出搬了茶炉出去,胳膊底下夹着小茶扇,往廊下去煮茶。
柴是松枝,水是雪水,六出把炉子搬到竹径边,手执茶扇子徐徐扇风,石桂放下手上的活计,到六出跟前:“我来替姐姐罢。”
六出看看她:“你原来可煮过茶?”见石桂摇头,想着屋里人确是不够用,确得教出一个来替换差事,何况石桂煎过药,两个也差不了许多:“这活计讲究,可跟煎药又不相同,你仔细看着罢。”
除了烧水,还得捣茶,茶团分出一小块来,玉杵玉碗捣成粉:“这茶吃着淡,若是换了旁的,就不必捣了。”
石桂记在心里,看了一刻接过手来扇炉子,六出看她学得快,神色一松,这要是个笨手笨脚的,活可不全压在她们身上,先前叶文心发那么大的脾气也是这丫头在里头侍候着,心里约摸知道往后她就在姑娘跟前露了脸了,待她越发和善,手把手的教了她怎么煮茶,等那茶味儿出来,石桂才知那非兰非麝的香味是什么。
叶氏那儿又送了一匣子雪花酥蝴蝶卷子来,琼瑛便拿这个出来当茶,一片片烘得轻似蝉衣,摆在琉璃碟子上奉了上去。
叶文心在里间吃茶,一碟子雪花酥只动了一片,余下的全赏给下人,石桂得着两片,烘得既薄且透,雪白一片,上头撒了洁粉梅花糖,舌头一碰着糖粉,底下的酥就化开了。
一屋子丫头都当她是火气发完了,却都不敢这时候再说什么进宫的话,玉絮这些日子臊着一张脸,往叶文心跟前来回好几趟,叶文心只当没瞧见,还点了六出:“你去问问,姑母可起来了,我好往她那请安去。”
石桂一听便笑:“这会儿倒不巧,太太跟着老太太两个要往东寺做法事去。”寒衣节例来是要给宋思远点灯烧寒衣的,那件化去的棉衣,还是叶氏亲手做的,石桂没来幽篁里之前,玉兰那儿就预备起了暗八仙团花的青云绸了。
叶文心好容易下了决心,她自知道事情不对,素姑给的信越发不敢大喇喇拿出来显在人眼前,屋里几个丫头不成,冯妈妈更不成。
素姑是母亲心腹,从小一处长大,同她跟瑞叶一样,瑞叶没能跟了来,素姑就白着一张脸,说是给她做了件裙子,信就跟着裙子一道送到她手里,她心里不舍得,搂了素姑哭个不住,素姑嘴里叫着姑娘,看着是在哭,却贴了她的耳朵,告诉她必得把东西送到姑姑手里,上面写得什么,担着什么干系?
“姑姑要去几日?甚时候回来?”要不要揭了信,总要知道母亲托了姑姑什么才好,叶文心幼承庭训,不管心里想的如何,说话作事却叫人挑不出错来,若不是有这桩事落在身上,她怎么也不会想着偷拆母亲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