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缕 作者:臧白
苏一知道她面子嫩,也不再说她,又道:“你自个儿思量着办罢,最好是将那契子弄到自己手里。左右那是你的钱置下的宅子,就该是你的。别到时你真想好要和离了,却一分也捞不着,这么灰溜溜地回娘家?你有脸回娘家么?”
沈曼柔把袖子攥在手心里,心里开始思量起来。走到白桥头上,她仍是与苏一道别岔道儿。与她说了这么多,心里是舒服了不少,叫她那爽利劲感染的罢,心思舒展多了。周安良这会儿虽是屡屡叫她心寒,可毕竟没真到叫她死心的地步。她心里有盼好的一面儿,也有做好最坏打算的一面儿,只等着看罢。
而苏一离了沈曼柔就不把她的事放心上了,周家是什么人她知道,这沈曼柔便是熬下去也不会有个好的善终。可她给人下主意那是不成的,还得正主儿自己想得通透明白。沈曼柔与她又是没什么深交情,听完自然也就往脑后抛了。她还有自个儿的小日子要过呢,能把谁的事放在心尖儿上管着?
她快着步子回家,遥遥瞧见自家门前停了辆马车,灰木黑顶,便愣了愣。镰刀湾谁家没事儿用马车这东西,去哪里腿儿着就是了。她奔了步子过去,瞧见院门没关,便直直跨门槛进去。驱身往东厢灶房那边去,到了门前便瞧见苏太公坐在桌前,桌上摆了许多云纹紫漆食盒,而旁人还站着两位,俱是短衫幞头,毕恭毕敬的模样儿。
瞧见她回来,那两人还齐声问了句,“苏姑娘好。”
苏一一时没回量过来,看了看那两人,又看向苏太公,“爷爷……这是……”
苏太公出了口气儿,冲她翻个白眼儿,“你还问我。”
苏一又看向旁边的两位,他们这会儿都上去拆食盒,把里面裹了好几层又用小盒装着的饭桌尽数端出来,说:“是王爷吩咐厨房里做的,又叫咱们送来。这会儿正热,姑娘快坐下吃罢。您吃完,咱们就好回去交差了。”
苏一明白了,这是王府上的小厮,给他们送晚饭来了。原来她只当王爷那是玩笑一说,没想到动上真格儿的了。要是话头上还好辞过,可这会儿饭菜都送到门上来了,还能倒了不成?这么些好东西,倒了可惜了。她伸手去拿筷子,跟苏太公说:“爷爷,咱先吃了再说吧。不吃他们在这里杵着,回去也不好交差不是?”
苏太公抬眼瞧瞧那两个满面笑意的小厮,到底不好这会儿问这问那。心里又想着吃就吃罢,给他孙女儿的面子,也便拿了筷子起来。往桌面儿上怼齐了,要去夹菜。还未碰着菜,又缩了回来,瞧那两个小厮道:“你们也坐下吃罢,这么多,我和一一也吃不完。横竖是你们王府上的东西,吃也是应该。”
那两个小厮忙摆手,“这可不敢,叫王爷知道,非打折咱们的腰。这些东西,都是与王爷吃的一样的,不是咱们能吃的。专是给你们送的,太公和姑娘赶紧吃罢。凉了就不好了,味道不正。”
苏一默默抬头瞧了他们两个一眼,拿着那筷子也重了起来。这会儿不及想什么,赶紧把饭吃了罢。吃完了和苏太公送这两个出去,瞧着他们上马车走远,才又回来灶房里。
她刚到桌边一坐下,苏太公就问她:“怎么回事?王爷这好端端的又给咱们送吃的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苏一解释,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呢。
苏天公也往桌边坐下,揪了桌咽上呲出的木楔子剔牙,说:“一一你可别瞒我什么,王爷发善心也没这么发的。照自个儿晚上吃的,给咱们送两份来,这是多大的抬举?你快跟我老实交代,你跟王爷是不是有什么?否则他这么照顾咱们做什么?闲的么?”
“真没有什么。”苏一言辞恳切,想了想又说:“可能……估摸着……大概……真是闲的罢……”旁的也不能因为什么了。
苏太公拿眼瞅她,“没什么是最好。”瞅罢了回来专心剔牙,忽又幽幽说了句:“别说王府上的东西还真是不一样,寻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到。”
苏一乜他——这个样子还有点原则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考场上啦~
☆、继续
晚间的这只是第一顿, 次日一早按着掐好的时辰,王府上的小厮又把饭送到了门上。苏一那会儿正巧梳洗好了要往铺子上去。她顺服了下衣襟上的褶皱去开门,拉开门扇便瞧见门前又来了昨晚那辆马车。一个灰幞头小厮在前头赶车, 拉了马嚼子停下,跳下车来。车里又有个小厮打了马车围子出来,手里拎着三层食盒。
都是昨晚上见过的, 这会儿就不算面生了。两个小厮拎着食盒上前来给她道早,说:“正巧赶上了, 再晚一步就扑不到姑娘您了。”
苏一微微怔着神色, 自然知道他两人还是来送饭的。原只当王爷说的是玩笑话, 却不知怎么真就送上饭了。瞧着这架势, 一日三餐想来都是备好了的。至于能不能一个月不重样,她就不知道了。昨晚上的饭就吃了,今早的再将人撵了去么?
她心里不大踏实, 便推辞着开了口,“您二位带着东西回去吧, 咱们真的生受不起。这些好东西,往日里见都见不着, 花银子也是买不来的, 叫咱们这么吃着,心里不踏实。又要劳烦您二位日日往这边跑,怎么都是不应该。咱们这种人没什么身份,不敢叫你们伺候。”
苏一说了这话就跨过了门槛,反身去关院门, 那拎食盒的小厮便忙道:“姑娘莫忙走,这东西原是王爷吩咐下的,咱们不过是照吩咐办事。差事做不好,回去是要受罚的。您便是可怜咱们,也留下吃了这饭再走。若咱们叫王府撵了,再往哪处找差事去?”
苏一不理会这话,关好门转了身要走,却叫那赶车的小厮抬手拦了一下。那小厮央求她道:“还请姑娘吃了这饭再走,便是要辞的,您也亲自跟王爷辞了才好。与我们说,不过是为难我们。我们办不好差事受了罚,自还有旁人要领了这差事继续给您送饭来。”
苏一脚下步子停了停,想想倒也是这层道理。瞧着这两眼巴巴儿望着她的样子,总觉得为难他们也是不该。便又想着,吃就吃了罢,好叫他们回去复命。等到铺子上得了闲,她往王府上去,亲自跟王爷说了便是。是以她便伸手接了那小厮手里的食盒,说:“你们回去吧,饭我收下了。”
那两个小厮还有些踟蹰,苏一又笑道:“这么些金贵的吃食,我既留下了,还能扔了去?于我有什么好?你们都当我吃了,我却给扔了,是脑弦儿搭错位置了才这么做?”
那两个小厮听她说得有理,也就放下心来。叉手与她行礼,辞过上了马车,扬起马鞭驱马走了。
苏一瞧着他们的马车走远,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食盒,没法儿只好回身推了院门又回去。到了院中冲正堂叫苏太公,说:“出来吃饭吧,都是现成的,还热乎呢。也不必外头找去了,吃饱了您去溜弯便是,还不耽误功夫。”
“你忙你的便是,也不必早早儿起来特意做早饭,哪里吃不是吃?”苏太公在正堂咳了两声,说着话出正堂来。瞧见苏一手里拎着那漆面滑亮的三层食盒,顿了顿步子,又说:“不是你做的?又是他们送来的?”
“嗯。”苏一点头,转了身往灶房里去。到了桌边搁下食盒,打开把里面的点心粥饭往桌子上端,见苏太公进来了,嘴上便说:“他们说不留下,他们不好回去交差,我便留下了。等会儿我去铺子上跟师父打声招呼,去王府上亲自辞了去。您不必多心,先吃便是。不吃也可惜,横竖人家是给了。”
苏太公弓腰扶腿坐到桌边,手又搭住桌沿儿,等坐稳了才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头一回见着这种事,王爷发善心发到咱们这种人家,顿顿给送吃的,新鲜。”
苏一给他拿筷子,送到他手里捏着,“您也别说了,我这心里也发怵,理不出这事儿的头绪来。”
苏太公夹了个四喜包子,“发怵就对了,你要乐颠颠儿地受下这好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麻烦。你瞧瞧这位王爷的做派,没一件儿是能叫人摸得透的。头先替你出头帮咱们讨房子,其后你上门报恩将你打得那叫一个惨,这会儿呢,又送上饭了……”说着便是不住摇头,“这东西虽是好吃,可不是白吃的啊,往后不定又有什么事。”
苏一摆好了饭菜,默默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叉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有些事总是越解释越混乱,她索性也就不解释了。但王爷这般行为,给她的感觉确也是那种“这东西绝不是白吃”的感觉。虽然她欠人家的越来越多了,但总归还是少欠一些好一些。
早饭不必吃得太饱,苏太公吃得七八分饱便放下了筷子。瞧着苏一闷头不说话,他便也没再说什么。拉着桌角从杌子上站起来,晃着步子出灶房往正堂去。
苏一这边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把碗筷收拾干净,擦了手要出门往铺子上去。苏太公这会儿又从正堂里出来,撵着步子到她面前儿,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金子,说:“往王府上去的时候给人带过去,虽这些在他们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到底够这两顿饭钱的。咱们不欠人家的,心里也舒坦。”
苏一也是这意思,看苏太公拿了钱给她,也就接下了,直往袖袋里揣。这会儿再不磨蹭了,与他招呼一声儿,自往南大街去。
一路步子轻快,到了铺子上自先做手里没做完的活。做一阵瞧着外头的日头升得高起来,在门框内打出一片亮影,她便要跟陶师傅告个假出去一趟。自是要往王府上去,却是刚走到门槛边,还未及抬步子跨出去,迎面就看到了沈曼柔上了门。她眉梢抖了一下,想着这位怎么又上门来了。
沈曼柔瞧见她却是盈盈一笑,到了她近前,问一句,“姑娘这是要出去么?”
苏一瞧见她也不想出去了,怕她再在自己屁股后面跟着,那便不好了。她顿顿又转了身回去,“也没有,想着逗逗鸟儿的,叫你截了道,也不想逗了。你怎么又来了呢?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沈曼柔跟着她跨步进铺子,“在家呆着也是生闲,出来走走,走着走着也就来这儿了。这会子我是没什么别的去处,也只能来找姑娘说说话罢了。”
沈曼柔话音一落,那边陶小祝就清了下嗓子,明显是不待见她的意思。苏一自不管这事,坐到自己的小桌边继续干活。沈曼柔也自动忽略陶小祝的不友善,往苏一那边去,在她桌边坐下,就这么瞧她敲银块子。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就这么端坐着不说话,还是往前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
苏一但敲了一会儿,掀了眼睑瞧她,“好看么?”
“瞧着挺有意思的,平常都是戴在身上,却不知这些花花朵朵怎么出来的。”沈曼柔回声儿,瞧着她今儿心情甚好,不像昨儿前儿见着那般阴郁。苏一便也呲哒不起来她,说:“你们这样的人,戴就是了,旁的自不必操心。这些揪细的活计,都是咱们这些人做的,糊口罢了,自己也戴不上。”
沈曼柔又说:“这会儿也是买不起这些了,妆奁里有的一些,叫安心拿了不少,这会儿也不剩什么了,连一整套头面都凑不起来。往前我成套的头面可多呢,珍珠翠宝金银累丝烧蓝点翠的,样样都有。这会儿什么都没有了,连念想都没了。”说到最后就哀哀起来。
苏一低下头继续做首饰,接她的话,“你们是戴惯了,乍没了这些,又不能想着法儿添些新的,确实心里接受不来。像我们一直也不大戴,便没什么所谓。横竖都是身外之物,不想这些也就觉得平常。再说戴了也麻烦,走哪坐哪都要端着样子,否则你佝着腰戴着金耳坠子,瞧起来像什么?”
苏一说着自顾笑起来,笑罢了又继续说:“也就周安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也不瞧瞧她那通身的市井气,适不适合戴这些个。要戴也该戴些素淡的,自己衬得上的。偏她还欢喜纯金镶亮宝石,撑得起来么?你也是,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不知叫人说什么好。她拿你的东西,你去要回来就是,她撒泼你不会撒么?不用的时候,就拿锁将妆奁锁到柜子里,她能砸了你的锁不成?”
撒泼她还真学不来也做不出,只理了理裙面上的轻纱,“锁也锁过,总要说许多话叫你难受。我又不好回嘴,吵起来占不上便宜。听得腻味,安良也要说我防贼一样,不像个样子,索性也就不锁了。横竖也不剩多少了,多一件少一件又如何?”
苏一嘴上“哼”一声,“要是我,她动一回我打她一回,叫她知道厉害。以前他们住咱家宅子,也是这样,瞧着好东西走不动道儿,也不是没打过主意。那时我们都还很小,我爹娘仍健在,家里殷实许多,他们就惦记这个惦记那个。我一样也不爱给,爷爷偏说我是吃独食的,什么都抱着不撒手。他是不知道,我就是瞧不得那两兄妹的嘴脸……”
苏一正说着,忽听陶小祝那厢一阵铜锤砸桌面的闷响。她停了话抬起头来,就见陶小祝踢开自己桌边的小杌子往铺子外去。走到门槛边又住了步子,回头说:“这里是干活的地方,不是你们说闲话的地方。便是要说的,也该公正些。平白抹黑人,可真有意思。谁也没你们嘴里那般十恶不赦,偏你们说得那么难听。拿歪曲旁人做消遣,忒丧良心。还有周大奶奶,好歹你也是正经人家的出来的闺女,如何做这背后里败坏自家小姑子的事?传出去,不知别人怎么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