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 作者:天下归元
凤倾天阑 作者:天下归元
第十五章 执行家法？
太史阑一怔，下意识要甩开，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来力气，手指如铁钳，扣死了她手掌，她手被握得发痛。
他伤肩背之间，太史阑不能用力甩掉他手，苏亚上前要掰开她手指，太史阑摇了摇头。
“我照顾他一夜吧。”太史阑望着那人紧皱眉头，忽然觉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她留下来。
人们都退了出去，苏亚留了一盏灯，淡黄烛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间屋子。
太史阑靠着床板，屈起一腿，手撑着膝盖，坐司空昱身边，听着他时而清浅时而粗重呼吸，想着眼前事，之后事，想着要让陈暮递交状纸，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审龙莽岭案。
终究一夜疲惫，她很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温度给热醒。
司空昱还是开始发烧了，高烧灼热，脸额如火，抓紧她手掌也松开了，指间无意识地虚空中抓挠。
太史阑起身，桌边倒了一杯温热参茶，她并不会照顾人，拿着一杯茶比划半天，就是不知道怎么喂进他嘴里去。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肥皂剧里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对方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然后，柔情蜜意地喂……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所以后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给他灌进去了……
这么粗鲁喂汤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参茶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还将司空昱领口和她手指都打湿了。
太史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不是宜家宜室女子，还是让侍女来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准备帮司空昱擦干净领口先，手指刚刚触及他领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手。
“别……别……”他声音呢喃，带着深深苦痛，“别走……”
太史阑低头看他，他没醒，被高热折磨得脸颊发红而唇色发白，辗转反侧，深渊般昏眩中浮沉，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美丽，甚至这夜模糊月色和氤氲药气中，加美而动人，那是一种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美，是冰清天际中一弯瘦瘦上弦月，散着迷迷蒙蒙光。
病中人不知道哪来力气，他抓着太史阑手指不肯放，却又觉得一波火焰烤了上来，一边喃喃道：“……别走……好热……”手指一拉，嗤啦一声，领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将掌心里太史阑那微凉手指，靠上颈下肌肤，她指尖微凉，对此刻焦灼高热他便如一块薄冰，将他从烈火焚身苦痛中救赎。以至于他发出一声满意叹息。
太史阑没有动。
她垂眼。
一抹玉色肌肤亮幽幽黑暗里，这个男子身体，果然如他脸一般，完美精细，是琢出玉，或者是夏日碧水里采出茨实，光润，洁白，让人目光触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荡了荡。
太史阑目光，却从那一截洁白里延伸了进去，从那一线敞开领口，越过一朵淡红薄樱，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肤光影交界里，她看见一条浅浅白痕。
正是这条白色痕迹，让她忘记抽回手指。
这似乎是……鞭痕。
再仔细看，白痕之上，似乎还有痕迹，一层层交叠，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经年日久。
交错鞭痕？
这骄傲艳丽东堂世子，金尊玉贵簪缨子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耻辱伤痕？
以他身份，又有谁能给他造成这样伤痕？
司空昱热度越来越高，下意识抓了太史阑手，靠颊边磨蹭，一边低低喃喃道：“娘亲……娘亲……”
正待抽手起身太史阑，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颊，低声道：“你很想你娘吗？”
司空昱此刻正水深火热之中，意识四面幽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道深红火线悬浮半空，而对岸，似有极地冰原，皑皑霜雪，他此刻渴望清凉。他不得不踏上火线，那般暴烈热，让他连心都似缩了起来。
无边无垠热烧烤着意识，将一些深藏记忆翻起，他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娘亲，明明幼时，曾经她怀抱里打滚，还记得她是那般香软，记得从她膝上角度看过去，她始终微笑又忧伤唇角，记得她手指也总是微凉，总爱他打滚时轻轻握住他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手指。
那手指主人没有握住他手，却也没有离开，他听见一个女声，清冷而安静，仿佛星光，无论相隔多远，都能瞬间抵达它想要抵达终点。
“你很想你娘吗？”
“想……”他几乎立刻冲口而出地回答，随即发出一声轻轻叹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模糊、苦涩、失望、不解……
有些记忆已经岁月中淡化，但当初那时绝望和寂寞感觉，还深深刻心版，他已经忘记要为何绝望为何寂寞，却依旧多年后无法控制叹息。
太史阑注视着他笑容，很难想象那么骄傲自我人，会绽开这样虚弱而又自弃笑容，这孔雀一般男人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连他都不愿面对旧事？
“没有娘会不要自己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难言之隐。”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记得她推开我……推开我……之后我到了很远很远地方……从此她便不见了……”
“推开你或者是为了保护你，或者是不得不推开你。”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这么眷恋她，说明她平日对你很好，那又怎会好端端地推开你？或许你远走时候，她也躲一边哭。”
“她……没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齐女子，这个社会没什么地位，我想从你平日言谈来看，你们东堂女子地位想必低。”太史阑伸手给他拉好了领口，“一个没有什么地位女子，家长决定面前，是没有什么抗争余地。”
他稍稍沉默，似乎半昏迷半清醒混乱中，努力接纳并分析着她话。
那清清冷冷声音，那没什么感情语调，飘入此刻他火海般意识里，不知怎，他忽然觉得清凉，那些灼热温度锥心痛，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我想不起来她……我为什么忘记了她……”他困惑地喃喃问，“我是恨她吗……”
“人总是潜意识中，拒绝那些曾让自己痛心事情。”太史阑弓起膝盖，摊开身体，出神地望着窗外渐渐澄净月色，“我三岁时，妈妈去世，我被人抱进研究所，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想法，外面人，里面人，曾经发生过事，包括我母亲，我都忽然没了感觉。”
“你……也痛心吗……”
“不知道。”她语气淡淡，“或许我只是保护自己。我这样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大波来了，她和我不对盘，一开始总打架，打着打着，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讲话了；再后来蛋糕妹来了，她那么甜，总笑，我说话又多了点；再后来小珂抱了进来，她才一岁，整天哭，不哭时候看人时候也泪汪汪……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正常说话了。”
“……你有那么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还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太史阑喝了一口茶，“你好歹还能知道你娘不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们不这个时空。”
“听不懂你话……”
“不需要懂。”她道，仰着薄薄下巴，“这世上永远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惨，比你懂得痛苦，但人生来不是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活着，为你乎人好好活着，才是生存和做人大意义。”
他不说话了，轻轻喘息。
门外有人轻轻停住脚步，是端着药汤，准备来替换太史阑去休息苏亚。
隔着门缝，看见一坐一卧两个人，司空昱谵妄中对答，太史阑漠然望月，却一声声回应，苏亚怔怔看着那女子月色下薄透下颌，想不到坚冷如太史阑，竟然也会整夜不睡，替人开解。
这是不是独属于她温暖和温柔？
苏亚缓缓退了下去——有时候，正确言语和那个对人，才是伤病佳良药。
屋内两人安静了一刻，太史阑也觉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额头，感觉热度好像退了一些，转身下床去取剩余参汤，准备给他再灌一点，便换人来伺候，她好去睡觉。
她刚刚端来参汤，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张开眼睛。
这一霎他光艳潋滟眸子，无黑。
随即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阑，没受伤那只手，一把挥开参汤，一手按住了她后脑，凑上自己脸！
太史阑身子一僵，迅速转头。
司空昱唇擦她脸颊而过，落了她颈侧，司空昱也不坚持，顺势将头搁她肩窝，一只手紧紧环住她腰，迷迷糊糊地道：“……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阑正要推开他手一顿。
这个骄傲男子，内心深处，对他那出身南齐母亲，到底有多渴望？
那个走岁月深处美丽女子，到底给他留下了怎样创伤，又带走了他生命里怎样重要想望，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忘记了她，却死死记得“南齐女子”，无论如何也要来南齐一趟，见一见南齐女子，好去追寻昔日母亲影子。
以至于他遇见她太史阑，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南齐。
以至于他重伤此刻，终于吐露心声，并下意识要抱紧那个冷漠却打动他内心人。
太史阑眼前忽然掠过三岁那年呼啸小车。
那寒冷夜。
那永远离别。
她推开他手，悬半空，终落下时，落了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软了软，发出一声漫长而满意叹息，太史阑感觉到，他热度，终于退了。
她正要移开他，忽觉身后有异响。
她回首。
人影一闪。
蓝衣飘飘，和风煦日。
李扶舟立门前。
==
他拎着一只精致壶，壶内药香气味浓郁，看样子是带给太史阑调养身体，此刻却忘记放下来。
他只是看着太史阑，她正半跪榻前，搂着那个虚弱而美丽男子，手还停留他背上。
认识她至今，未曾见她如此亲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见她如此待他。
太史阑维持着那个姿势，转头，两人目光相碰，太史阑一瞬间以为他会给她一个照例微笑。
然而没有。
他似乎真习惯性地想笑，嘴角已经机械地掠起一个熟悉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终平平地放了下来，化为深深一抿唇。
相识至今，太史阑未曾见他笑不出过，一时竟觉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纹路，竟让人忽然感觉沧桑。
太史阑却走神，想着此刻若是容楚碰见，必不是这般隐忍深刻，让人内心如被指尖捺住表情，他大抵还是会笑，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这么想时候，她忍不住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觉得此刻此景，自己这么一笑，实很傻逼很无厘头。
她这么莫名其妙一弯唇，李扶舟已经看眼里，他有轻微不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
一暗之后他恢复如常，把药壶放桌上，走到榻前，先将司空昱放平榻上，随即扶起太史阑。
太史阑起身时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紧紧扶住她手臂，或者干脆推开她。
然而她再次估计错误。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将她往怀里一揽。
然而他也没能将她揽怀中——太史阑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后撑，肘尖顶了他胸膛。
两人维持着这样古怪姿势，停顿一秒，随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阑收肘，站直。
两人站榻前，太史阑背对着李扶舟，李扶舟背对门，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好半晌，李扶舟才轻轻道：“我听说这边出事，赶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太史阑下巴对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给你凝元丹给他用了？”
“抱歉。”太史阑答得简单，心中却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身份，拿出这东西应该极其宝贵，他又难免江湖倾轧，她该给他留着备用。
“这是我想等将来你能练高深武功时，给你增加内力用，”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记了你是个一向不看重外物人，便宜了这小子。”
太史阑不语，两人呼吸都似乎被约束住了，压司空昱沉沉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轻轻道：“太史……我是不是……彻底错了……”
太史阑侧头看他，“不，只要忠于自己心，怎么都不算错。”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阑手，太史阑立即后退一步，腿撞着床边，微微一响。
随即有人声音嘶哑地道：“你要……干什么……”
两人立即回头，发现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绮丽眸子还带着昏迷初醒迷茫，却一把抓住了太史阑垂到榻边衣袖，怒道：“……深半夜……闯进门来欺凌女子……来……人……呀……”一边软绵绵地把太史阑往他身边拉。
太史阑哭笑不得——这个一本正经，我还深半夜呆你房里里，你咋不觉得不对？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么心？没事，睡你。”
司空昱却不肯放，问她，“刚才……刚才是你？”
太史阑想着他是问刚才和他对答人吧，“嗯。”了一声。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沉思，半晌叹息一声，道：“命……”
太史阑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叹命运做什么？却听见他对李扶舟道：“这不是你来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这是她府邸，我来看她。”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温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温和，瞧这说话多犀利。
“她府邸……”司空昱气喘吁吁地道，“……以后就是我……”
嗄？太史阑脑袋一转，难得地呆住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舍身相救狗血戏码，不是该女人以身相许吗？她半分都没打算以身相许，还考虑他养好伤之后赶走他，怎么他倒许上了？
这片大陆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随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谢你舍身相救太史阑，我想如果你需要这座宅子作为酬谢，太史阑一定也是愿意。”
司空昱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太史阑想扶一把，想想还是没扶，她怕这一扶她就给赖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司空昱倚着床头，面上泛起不正常潮红，语气却清晰了不少，显见得很是认真，“……但你眼神……我看得出，你别想替太史阑做主，这个……我不允许。”
太史阑忽然步走了开去。
她怕她站面前，会忍不住把桌上汤壶给砸到司空昱脑袋上去。
那样不好，好歹他还是她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对司空昱时，又恢复了他春风般温和微笑，好脾气地道，“司空世子，我想，当你对我说出不允许三个字时候，你已经不被允许了。”
司空昱第一时间显然没有听懂，不过当他转头找到太史阑，看见窗前背对这边负手而立太史阑，沉默抿唇表情时，便明白了李扶舟意思。
他忽然笑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欢，所以不敢……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见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不需要谁允许。”
李扶舟似有震动。
“你现唯一应该做就是好好养伤。”太史阑转头道。
“你像今晚这样……照顾我。”
“没可能。”太史阑一口拒绝。
“咳……”司空昱又咳嗽，语气无奈，“……为什么会是你……唉……”
这句话触动了太史阑心中疑问——确实，为什么会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讨厌她这样南齐女子，为什么要跟着她，观察她，要紧关头救她，现还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摆出一副保护所有物神情？但他做这一切，又不像是出于怎样深切爱，还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样疑问，“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刚刚认识太史没多久吧？真没想到，东堂世子，会如此义薄云天相救我南齐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声，“你南齐人生死……关我何事……”他似乎支撑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开了我藤囊，拿了我……私记……按照我家族规矩……从此她就是……”他倦极，缓缓合上眼睛，“就是……我……”
两个人都凝神听他继续，结果他老人家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太史阑皱起眉——话说一半讨厌！
还有，私记？家族规矩？听起来不太妙，私记是那只鸟吗？他鸟不是还给他了吗？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来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烦。”
太史阑对那个“又”字很有点意见。
“我就是来看看你。”李扶舟轻轻道，“十三命人给我传话，说了今晚事情，我不放心。”
“我这边没事，十三受伤了。”太史阑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伤了？”李扶舟一惊，道，“他怎么没和我说。”
“也许是怕你担心。”太史阑眼睛一转看见那药壶，“我还以为你这是带给他，气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伤，当然不会带给他，这是给你。”李扶舟道，“你伤势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后期补养还是要注意，这壶药里有百年丁藤，对女子很有好处，也可以修补你经脉，趁热喝了吧。”
“好。”太史阑走过去，倒了一碗药汁，仰头一气喝了，药味极苦极涩，难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气喝完，随即便觉得要呕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头强忍。
“你怎么了……”李扶舟步过来，看她脸色煞白，忽然张臂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按她背上。
太史阑立即向后一让，她本身就靠着桌子，这一让不过是将桌子撞得一阵震动，砰一声放桌边药壶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壶虽然扶住了，药汁却溅了他一身。
太史阑身子一侧，此刻才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感觉顿时减轻很多，心知刚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气平胃，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然而李扶舟向来谦谦君子，之前她隐晦向他表示好感时，他都不曾有过这样举动，此刻她已经明白表露拒绝，他反而稍稍改了风格。
“对不住。”她道。
“无妨。”李扶舟神态如常，将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浓重独特药味，一时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阑也不想再呆司空昱房里，这人各种诡异。
两人到了赵十三屋里，赵十三还没睡，景泰蓝他身边睡着了，脚丫子蹬他肚皮上，赵十三表情，似乎被蹬得很荣幸。
看见李扶舟，他还笑了笑，道：“麻烦先生了。”
“十三你受伤怎么不告诉我。”李扶舟自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外敷内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谢了。”赵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浓好古怪味道。”
“我刚才不小心把药汤溅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阑解释。
赵十三瞟她一眼，懒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说了阵子话，两人便催她抓紧时间去休息，太史阑也不客气，出了门，却没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经要亮了。
“苏亚。”她对等候门外苏亚道，“陈暮情绪安抚好了吗？”
“他一直很犹豫。”苏亚道，“又想报仇，又怕报复。我跟他说，你不告，那些人一样不放过你，通城、北严、乃至今天西局，哪个不想杀你灭口？天下之大，没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鱼死网破，把事情轰轰烈烈捅出来，那些人想要下手，还要考虑考虑后果。”
“他怎么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们已经秘密找来好讼师，替他写这份状纸。”
“多带点人，先把他送出我宅子秘密安置，陈暮要告状，不能从我这里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让你们去找逃逸龙莽岭盗匪，找到没？”
“找到一个，按照您关照，直接藏了那里。”苏亚神情冷肃，“如果不是找到龙莽岭盗匪，咱们还真想不到，此事居然牵连这么广，背景这么深，居然后顺藤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阑点点头，神情冷静。
想要掀开龙莽岭案子，光是保护证人和案犯就是一件头痛事儿，龙莽岭盗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当初抓获那一批盗匪俘虏，她被水卷走后，自然“全部失踪”，她从北严脱险之后就开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个，还是个知道内情关键人物，但这个人怎么藏也是问题，藏哪里都可能被西局挖出来。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掀开龙莽岭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后水深，您很可能折腾掉乌纱帽，甚至……”苏亚没敢把“丢命”两个字说出来。
“折腾掉乌纱帽我就回二五营继续做学生。”太史阑淡淡道，“掀这案子，四个理由。”
“第一，龙莽岭案子看似只是一个盐商灭门案，但其实内幕深重，牵连极远，我怀疑之后沂河坝水溃，乃至北严城破都与此有关，沂河坝溃坝，虽然只死了几个人，但毁去良田千顷，今冬必将粮荒，到时候要死多少人？至于之后北严城破，是大祸，虽然我带进内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得及进城，七天围城，他们存活率只有一半。”太史阑仰头看天，吁出一口长气，声音沉沉，“当初内城是我开，但也是我下令关闭，是我拒外城百姓于门外，我当时算着三天有援军，谁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们没有怪我，是因为活下来都是我救入内城，外城……很多死了——这些上万数万人命，没有人替他们讨公道，而我，我必须要讨。”
“否则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苏亚默然，她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太史阑迫不得已闭城，是为了救多人，事后也没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终没有迈过这道坎。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门泣血，只有太史阑听得清楚，她下那个命令何等艰难，那样呼告，她要如何忘怀？
“第二个理由，是整个事件都显得太大，无论沂河坝溃坝，还是北严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现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就是这看似单纯刑事案件，这将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个理由，为我自己。通城虽然属于北严，但年终官员考绩，这样灭门惨案，还是会影响首府政绩评定，偏偏发生这起案件时，昭阳府尹丁优，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内，府尹还是不会定，那么这起案件未破责任，后就会算我头上，我看过规定，死亡十人以上重大刑案，年终主官考绩直接评定为下等，而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后再无仕途可言。”
“好狠打算……”
“第四个理由……”太史阑忽然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为了容楚。”
苏亚惊讶得张大眼睛——这和容楚有什么关系？
“容楚从来没和我说过朝政事，我却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阑道，“他是康王政敌，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容楚不会给他机会。当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来看，容楚居于劣势，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动。”
“这和龙莽岭灭门案有什么关系？”
“我直觉。”太史阑道，“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关系，我掀起来固然冒险，可也是个绝好机会。康王现下马官民，上马管军，权势滔天，正因为他处处都有权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人，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有个机会，先砍掉他一些触手，别人才有机会。”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见康王倒台人，我听说这次康王巡视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奋勇作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我会多三成把握。”
“可是国公一定不愿意你刚刚上任立足未稳，就掀起这样大案，对上康王……”
“胜，则从此少了很多阻碍，路会越走越顺，远胜于他人阴影下战战兢兢地活，一步步艰难挣扎；败，或者回二五营做个学生，或者……死。”太史阑面色平淡，“我自从来到这里，走每一步，都是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苏亚重复了一遍，依旧担忧地道，“国公会生气……”
“那就让他生气！”太史阑大步走开，“他既然瞒着我安排世涛去牺牲，我就瞒着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苏亚张大眼睛，看着太史阑绝然而去背影。
还以为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气只会自责来着。
原来还是会生气！
原来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啊！
国公！
您自求多福吧！
==
“砰。”屋门被重重撞开。
乔雨润扑进室内，一步扑到床边，趴床上死命喘息。
她两个亲信侍女竹情梨魄，担忧地跟进来，却不敢说话，只看着主子趴跪床前，浑身颤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渐渐蹂躏着无数狰狞印痕。
室内无声，有一种沉重叫压抑。
很久之后，乔雨润才爬起身，她眼圈微红，脸色青白，却没有什么表情，对竹情道：“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只有递交太后或康王信件，才会由亲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应了，去准备。
乔雨润书案，和别人整洁不同，一直都很乱，这是她习惯，并且不允许任何改变，她走到书桌前时，看见那一堆乱纸，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竹情，“我们从总督府搬到这里来时候，我让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张药方，我关照你烧毁，你销毁没？”
竹情犹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烧毁了，奴婢看着她烧。”说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乔雨润有点心神不属，道：“那就好。”随即提笔写信，两个丫鬟对屋外张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乔雨润笔停顿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险些喊出来，急忙捂住了嘴。
两个亲信丫鬟脸色瞬间雪白，她们当然知道今晚是什么行动，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刚才主子说什么？都死了？
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都死了？
谁那么大胆子？
一百多人啊，这是西局建成以来，大伤损了吧？
两个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现处境，明白她为何险些崩溃——这个消息瞒不住，必然要报康王，康王正因为前阵子蓝田第三司伏杀容楚未成事情，对主子不满，这下可抓着把柄了……
两个丫鬟忧心忡忡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刚才怎么不许我说实话？”
“能说吗？这个时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坏吗？这个时候你告诉她，那张药方不见了，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竹情无声打了个寒噤，呐呐道：“……也是奇怪，书桌我日日都看着，那药方，怎么就不见了呢……”
“不管怎样不见，总之你我绝对要一口咬定，东西烧毁了。”梨魄白着脸，咬牙，“竹情，我心里有些不太好感觉，也许你我，以后跟主子身边，要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个寒战，看定她，脸上慢慢涌出恐惧神情。
……
乔雨润已经将药方事情丢下，专心写信，半个时辰后信成，秘密飞鸽传书，三个时辰后，信件到了身南尧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来康王手中。
几乎展信那一霎那，康王脸色就变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丧！”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么可能！”
“哟，王爷，这大中午，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大火气？”隔邻忽然探出个脑袋，一脸方正严肃地瞅着他，“可是有什么不顺心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决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闻风而来老家伙，一口气堵了咽喉口。
章凝！
这老混账！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着。
他走到哪里，他都跟屁虫似地陪着。
他住哪里，他坚决要住隔壁。
表面上口口声声“保护王爷，责无旁贷”，实际上就是监视他，把他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记心里，甚至还街上收了拦轿告他状纸，还当他不知道！
可恨这阴魂不散老混账，等于完全限制了他自由，搞得他连放个屁，都得揣那里慢慢来。
心火勃然，他却只能堆出一脸笑，挥挥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紧张，不过几个下人不听话罢了，不敢劳动大司空。”
章凝摸摸胡子，瞟他一眼，脑袋缩了回去。康王愤然坐下，这回再不敢发作，紫胀着脸皮，将信勉强匆匆看完，恶狠狠往桌上一掷，压着嗓子开始骂：
“这贱人！满嘴胡说！自己办砸了事情，还敢来警告本王！”
“王爷……”他幕僚小心翼翼询问。
康王再次展开信笺，乔雨润后一排字赫然目。
“卑职猜测，太史阑必将近期掀开龙莽岭一案，以此进逼于殿下，请殿下务必防范。另请殿下着人好生查访龙莽岭余孽，不能有一人遗漏，否则必酿大祸……”
“乔雨润蠢疯了！”康王怒气勃发，“太史阑算什么东西？她敢办龙莽岭案子？她敢和本王对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骂乔雨润胡扯那一刻，乔雨润正疲惫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暂停一切其他事务，务必再次清剿龙莽岭余孽，一个不留。并且加强对昭阳城内一切客栈、店铺、散户、花楼等所有可以收留外来客住所盘查，发现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连各级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阑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狱重犯”为名，予以查看。
怨气冲天西局探子们马不停蹄地干活去了，乔雨润犹自未睡，灯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阑，如果我已经找到了龙莽岭余孽，我会把他藏哪里？
……
“我将他藏哪里？”此时太史阑立于日光下，淡淡注视着西局探子们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纹路写满讥诮，“沙子，只能藏于沙滩。当然，你们永远不会懂。”
随即她进屋，酣然高卧补眠，养精蓄锐，等待一场无声战争到来。
但是她很就被吵醒了。
喧嚣来自于院子外，听起来似乎是吵架，有男声有女声，一时听不清是什么，随即她听见熟悉脚步声，是苏亚，她敲了敲门，隔门道：“大人，您醒了吗？”
“什么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人来了，说听闻世子受伤，前来探看并接他回去养伤，我等想着虽然现世子不宜挪动，但是探看还是应当，查明身份后便让她们进来了，谁知道……”
“嗯？”
“谁知道她们探望过世子后，不知怎便改了口气，说还要见您，我们拒绝了，说您休息，她们便要硬闯，还口口声声说……”
“说什么？”
“……说您既然已经是世子人，怎可世子重伤你还酣然高卧？怎可如此没有礼数？怎可不来参拜世子家族女性尊长？如此不懂规矩，无视礼教，不敬夫君，要来对您……”
“嗯？”
“……执行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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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执行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