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 作者:天下归元
凤倾天阑 作者:天下归元
第六十九章 真爱未满?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背影。
只要他们推开那朽败门,跨进去一步,这一家子就会落入里面挖好浮沙坑,坑下刀剑无数,瞬间将人扎成肉泥,然后浮沙一倾,地面填平,人将于此处长眠,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再过几天,风沙将起,连屋子都会盖去一半。这三个人,从此世上再无痕迹,也无人能找到他们痕迹。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弓箭手就埋伏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射进坑内!
这是西局蓝田第三司多次推算,选出隐秘干净了结杀人办法。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前头引路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诱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这屋子还算整齐,只是也没了屋顶,这附近屋子怎么都没屋顶。”那西局探子神态自若,前头谈笑风生,随手便推开了大屋子门,“史娘子,里头避风,进来。”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门板吱呀一声撞内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坠,急忙抛出飞索,勾墙壁上,将身子定住,他记起自己开门前,已经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么没听见惨呼?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再一抬头,眼神一直。
容楚立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躲另外一间屋后隐蔽处老牛和闻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计划已经失败,却也不慌张,老牛啪地一声,发出一个暗号。
“射!”
“唰!”
从预计埋伏地点,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青云,箭落如大风之后狂雨,唰一声掠过苍蓝天空,击中目标。
“啊——”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墙上刺猬一样西局探子,微微痉挛几下,徒劳地伸出手,向箭来方向够了够,似乎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就刚才,万箭如期激发一刻,他们还欢喜,可是很他们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射向了那个引路,还墙上西局探子!
刹那之间,将他万箭穿身,钉死墙上。
鲜血沙墙上扭曲蜿蜒,画一道诡异生死符。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门口,一动不动。
灰黄屋子背景下,这三人背影,不像历经危机,倒像祭奠。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面对着推开门,容楚轻轻抬起了手。
外罩紫色披风落地,现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绒花和束簪落地,散开乌发如缎,如旗飞扬湛蓝苍穹下。
这一刻男子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山,遥遥地平线那一边。
他抬起手,越过了肩,向着内墙那一侧。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挽裳,还有我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老牛马脸瞬间缩成了短脸,所有五官都惊骇卷一起。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每个人都自对方睁大瞳孔里,看见无限震惊和深黑色绝望。
天啊!
知道是绝密任务,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要杀对象,竟然是晋国公!
重臣第一,元勋后代,世代柱国,军事巨族……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和那个人。
那是属于所有少年绝艳传奇,属于帝国荣华,属于时代光辉,属于一切权力之上俯视。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野,对朝政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仅仅属于容家秘密军事力量,就没有人能摸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让他们来杀他!
闻敬浑身颤抖,他比别人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蓝田关甜水井,是当初影响容楚一生那一战所,就是这里,容楚失去了他亲信三百,失去了他朋友,失去了底层将官信任,这里,他经历了他光辉从军生涯中,虽胜犹败惨烈一战,那一战死亡方式和结局,是他心中永远伤痕,历风霜磨砺,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选这里,选三百将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闻敬恐惧已经到达极点,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嚎,竟然不顾同伴,转身便要跑。
一双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内情老牛,他一边恨恨地骂,“天杀,怎么会是容楚?这么身份人,怎么居然肯扮个女人!”一边怒声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还有生机!”
闻敬浑身冷汗如流水,抖到无法言声。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对着没有屋顶内墙。
太史阑也静静看着内墙。
飞箭群射,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内里青灰色灌了米浆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长长壁画,诉一个人一生。少女韶龄,如花盛开,中途夭折,碧血黄沙。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声音,远如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砖墙,是特制,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衣冠,至于她遗蜕,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家族。”
太史阑默然,她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此处,说明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魂灵一定一直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人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悼词,被苍凉风卷去,躬身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孩子道,“这是你南齐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被活埋……”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不是他人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荡无所遮掩,那样眼神面前,他到嘴边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心情,才有共同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少年,可他相信,她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雪。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
风浩荡,黄沙如水汤汤,容楚深青色壁雕之前,缓缓转身。
他护卫们,以赵十三为首,激动而庄肃地迎上来,赵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地方。”
“是。”
容楚淡淡点点头,离开,赵十三给他披上黑缎披风,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贯穿,风中翻腾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闻敬已经瘫软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冷喝,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杀。”
……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嘶吼抛身后。
她没有同情或怜悯,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计不是容楚和她,那么西局这些人手下,会有惨烈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绝慧,将这些人始终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终于联系上赵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变局。
容楚不会允许有人践踏风挽裳灵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威权。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肉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杀神。
他们站高高岗上,俯视着下方。
正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看见平静太史阑,看见小脸难得严肃景泰蓝,看见——黑色披风白色锦袍,披风上镶绣尊贵螭纹容楚。
孙逾眼神有点迷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打了个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披风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眼神。
不是矫揉造作以袖掩面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荡漾眸光,唯一相似,便是那微微上挑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一队彪悍护卫走上山岗,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孙逾僵木至不敢动弹。
他已经认出了那些护卫衣角上特殊标志。
所以他无法收拾自己情绪。
眼前,帝国隐形主宰之一,挥袖拂动山河绝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转娇媚史娘子联系起来?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心志,该有多强大?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流过,孙逾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西局对手,转身就逃。
对战中失神并且贸然以背对敌,是不可挽回大错误,一柄剑,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停留,狠狠刺进他后背。
剑锋冰冷,而热血炽烈,冷热交替极端感受,让濒死孙逾忽然奇异地想起“史娘子”。
这是他一生中,遇见不可思议,反差大,也因此让人恐惧,人。
……
“少侠”们也一个个死于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阑依旧没动。
这些人接触到了西局和容楚之间纷争,已经注定了死亡结局。
何况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们真是一对普通夫妻,此刻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山岗下和少侠们对战西局密探,此刻才发觉山岗上不对劲。
赵十三们已经收手,于是时有一具具尸体,被风沙卷起,滚落山坡。
那些剩下西局密探发现熟悉尸体和山岗上彪悍护卫,震惊之下无人恋战,转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窜。
赵十三要追,容楚举起手。
赵十三停住不动。
太史阑却不管这些,张嘴就问,“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总要留人报信。”容楚微笑,“他们必须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事。”
这话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对劲,容楚把人杀了,对方不是一样会知道他知道了这事?
然而太史阑想了想便明白了,关键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意思,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杀人是你?”
容楚笑容微微赞许,“如果知道要杀是我,怎么可能这里设伏。”
“那你放人回去……”
“西局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目前虽然西局主掌是康王殿下,但任指挥使是乔雨润,两人之间政见不同,康王认为既然敢做就不必顾忌过多,西局就是该成为天下人闻风丧胆可怕机构;乔雨润却认为那样会导致西局众叛亲离,众人离心,很难得到有效信息,应该区别对待,分化拉拢,对外量改善形象,将西局建成凌驾法司之上半明半暗机构。”容楚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这个暗杀命令,不是乔雨润意思,而是康王。”
“所以,你这是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们了?”
“乔雨润目前就这一带,此地西局密探必然也归她直管,康王手伸得太长,不顾一切以绝密命令,指挥西凌蓝田司暗杀我而不成,反而损兵折将打草惊蛇,乔雨润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跑回去人一说,整个蓝田司,包括第三司都难免有怨气,他们看来,对付我是以卵击石,他们是被蒙鼓里,被康王勒令去送死,这口气,他们也是咽不下。”容楚笑得微微暧昧,“这种黑暗里行走,整天琢磨着害人鼠辈,已经被这日子拨弄得心思疯狂了,谁要得罪他们,他们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康王势大,也未必经得起这些整天浸淫害人毒计中小人整日算计。所以我干脆少杀几个,留多点人,给咱们尊敬康王殿下,搞点乐子不是?”
太史阑无语。
就这么一点点事,这家伙已经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后果,不用验证,他一定是对。
推算出全部事实也罢了,他还不穷追猛打趁机泄恨,顺手就布了局,借势引火到了主谋身上。
可以想见,接下来日子里,西局不会太平静,宗政太后宠爱两个人,如果以前还勉强能合作,今日之后,必然分道扬镳。
给敌人多个敌人,胜过给自己找个朋友。
尤其当那敌人敌人也是毒蛇时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机深沉,似乎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微微笑,拂拂袖人。
“景泰蓝。”太史阑抓紧一切机会对小子因材施教,“你看,这就叫未雨绸缪,心机深沉,所谓成功奸雄,成功之处就于,当别人还为某一步推算或报复时候,他已经越过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后面几步或者几十步。”
“我以为我该算是英雄。”容楚不满。
“英雄都地下,奸雄才能祸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奸雄。”容楚微笑凑上来,“我只想祸害你……”
“你还是祸害英雄侠少们比较合适。”太史阑掉头就走。
景泰蓝趴她肩上,眨着眼睛,咬着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流氓,bith—is—bith!”
……
赵十三赶上来,一声呼哨,底下驶来一辆马车。
“十三给我找到了当年治我腰疾名医。”容楚有些歉意地看着太史阑,“当年他就说,五年之内我必定复发,这人行踪不定,好容易找着,家父已经命人从丽京马通知,勒令我必须前去诊治。”
“看病要紧。”太史阑抱着景泰蓝便走,“我回北严。”
她走出两步,身后容楚轻轻一唤,“阑阑……”
太史阑停住脚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那么,”容楚笑,“夫君?”
赵十三脸青了,景泰蓝格格笑起来,他觉得前几天很好玩,觉得国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后都这样也挺好。
“娶不起。”太史阑走得。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容楚。”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眼睛,“你天地,终究不是我,容家那样家族,也走不进我。”
容楚沉默。
这似乎是太史阑第一次明确地,对他所暗示未来,表达了意愿。
以往他是调笑口气,而她也无动于衷。今天他依旧是调笑口气,她却认真地回答。
别女子都会犹豫纠结,只能装傻,怕人说自己自作多情时候,她还是那么直接干脆,一剑便刺入中心。
这么一认真,倒叫他哑口无言。
不能否认不能承认,他眼眸里,渐渐浮上一层寂寥之意。
“喜欢已至,真爱未满。”太史阑转身,不曾回头。
景泰蓝牵着她衣角,摇摇摆摆,一边走一边呵呵笑着回头,用口型悄悄对他讲,“麻麻……我……”
容楚看着一大一小身影走下山坡,进入马车,想着这段日子水中漂流,相依为命,男女反串,一路戏谑中暗含惊险旅程,想起她每日为他按摩时,力度适当手指,想起灯光下那看似坚硬女子,侧面温柔。
他慢慢地,笑了下。
她说他已经喜欢她。
但真爱未满。
她这样骄傲纯粹人,自然不会接受不够纯粹感情。
真爱么……
容楚眼眸微微垂下,落黄色山坡缝隙,那里,一朵野花瑟瑟风中顽强探头,撑开单薄花序,一半浅白,一半深蓝。
==
马车辘辘行驶,赵十三亲自带着容家护卫为太史阑赶车,一路往北严。
太史阑原本拒绝了他护送,容楚身体不好,赵十三应该去陪伺他,但赵十三表示,上头接到密报,说近西番兵马似有异动,担心西番近期将有叩边之举,虽然西番要想进入北严,必须先得越过西凌行省上府兵大营和外三家军中天纪军西大营,从理论上来讲不太可能,但赵十三说,国公认为,西番名将耶律靖南用兵狡诈,为人大胆跋扈,常有惊人之举,必须多做防备,所以坚持留了下来。
当初他们被水冲到靠北邻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脉阻挡关系,一进入北严地界,气候便好上许多。
景泰蓝枕着太史阑腿呼呼大睡,太史阑一动不动看着他——前几日容楚和她说,景泰蓝现处境很诡异,连他也不确定到底应不应该送他回去,现有些人反应太出奇,让他甚至觉得,也许景泰蓝外面,能看出许多秘密。
当时容楚遥望着丽京方向,淡淡道:“不过无论如何,四个月零二十天之后,景泰蓝必须回去。”
四个月零二十天……
这个准确日期不知怎,让她心中有点不安。
景泰蓝留她身边已经整两个月,接下来那段日子是什么意思?印象中,只有一种日期可以预算,并且大概尾数是二十。
太史阑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如果真是那样话……
景泰蓝忽然动了动,抱住了她腿,身子树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脑袋她腿上蹭了蹭。
一个下意识寻找安全感方式。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还有四个月零二十天,景泰蓝很可能就要面对此生大挑战和危机,而她还什么都没有,甚至沂河坝溃坝那天,景泰蓝被金正抛入洪水,她都无法去救。
如果不是容楚,也许现她和景泰蓝都已经死去。
景泰蓝她膝盖上吧嗒着嘴,那声音和小时候幺鸡一模一样。
四个月零二十天……她要这段时间内,拥有可以保护他力量。
太史阑慢慢抬起头。
眼眸肃杀。
==
接下来路程很,一路进城,因为没有经过受淹那些村庄,太史阑也无法确定受灾情况,不过听容楚说,他到达北严之前,就已经下令周边市县注意灾情,随时支援,她目前所路过市县,都繁华如常,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
回到自己宅子,太史阑让赵十三带景泰蓝去休息,自己换了衣服,直奔北严府。
她有些奇怪苏亚竟然没宅子里等她,她记得堤坝溃时苏亚没有落水,难道当时她落水时苏亚也跳下去,被水冲走了?
赵十三听说她要去北严府,神色有点古怪,几次试图拦阻她,但太史阑心中有事,哪里理他,赵十三眼见她出门,想了想,叹了口气,对属下们挥挥手。
“这一去,怕是要闹出事来。不过主子吩咐过,咱们保护她们就是……”赵十三微微皱起眉,“说起来……北严府也实太过分了……”
太史阑到达北严府时,已是半下午,官衙也结束办公,她到时候,却远远就听见人声鼎沸。
抬头一看,远远官衙门口围着许多人,但都离得有些距离,内圈一大群人神色愤慨,戟指大骂,中间一群人默默无语,神色沉黯,外面一群人却都有愤愤之色,格格地咬着牙。
太史阑见过一些百姓围堵场面,大多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像这样分出层次诡异神情还真没见过,远远地见内圈有人扔烂叶子烂萝卜,似乎官衙门口还有什么人。
这场面,倒有点像某些罪大恶极囚犯被枷号示众情形。
枷号示众是耻辱刑,以摧残自尊为主,自从西局出现,这种原本短期刑罚被延长,太长枷号一样可以致人死命,而且还是漫长痛苦煎熬那种死法。按照律法,只有通奸、强暴、大逆、极淫几种罪行,才会遭受这种被彻底践踏,千夫所指精神酷刑。太史阑实习一月,自然熟知刑法,倒也没意,此时前头人多,她便下了马,准备步行过去。
刚刚挤入人群,就听见外圈百姓,低低骂声。
“北严府烂到根了!”
“颠倒黑白,他们怎么有脸说出口!”
“你看那个大使!溃坝那天他就坝上,当时那个丑态,落水后生生和人抢门板,将人家踹到水底,现好意思说自己是功臣!”
“滚他娘功臣,谁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会溃坝,跑去是打算看笑话,真正救人人,现却被……可恨里头那些人,还叫好!”
“那是北严地痞流氓,官府花钱雇来,叫骂打砸一天,给五十铜钱!”
“这世道啊……”
“低声!有官府人里面呢!”
太史阑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难道……
正往里头挤,忽然有人捂脸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里还有一大摊事儿等我!”转身就向外走,他身后有人拉着,急急道,“官爷们不许走……”那人毫不理会,甩开对方手,低骂一句,“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埋头前行,正一头撞上太史阑,两人身体砰一震,太史阑只觉得手背一凉,低头一看——一滴泪珠。
那人抬起发红眼,眼底泪花溅开水气未散。
这一对视,两人都一怔,道:“是你?”
随即那人脸色大变,惊呼,“是你!”
同样一句话,第二句语气已经截然不同。震惊喜悦,担忧不安,情绪交沓而来,而太史阑已经问,“村长,你怎么这里?”
这人正是三水村村长,沂河坝溃坝之前,太史阑早让他带领村民转移,此时他不主持灾后重建,却这里停留,太史阑眉头已经皱起。
三水村村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往人群里一推,随即大叫,“太史姑娘回来啦!”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四面人忽然一静,又一僵,随即齐齐回头,一瞬间人人张大嘴,瞪大眼,目光齐刷刷,将太史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
太史阑那么有定力人,这样诡异目光齐射下,也不禁浑身都麻了麻——百姓们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欢喜又像恐惧,又像兴奋又像担忧,这是怎么了?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村民,根本不认识她,此刻这种熟人般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扫射几遍后,不约而同让开一步,空出一条道路,不约而同张嘴齐喊,“太史姑娘来啦!”
外圈这么一喊,还闹着里圈又是诡异一静,随即人们再次齐齐回首,刚才那种古怪眼光又来,太史阑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拨开那个浑身哆嗦村长,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处,人们齐齐让开,却又不走远,待她走后又兴奋聚拢,她所经道路,像一条双向拉链,前方拉开而后方又迅速闭合,人们不断让路,又不断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来了!”
这么一声声地传递进去,每个人像一叶舟,带几分激动将她送入人海中心,太史阑一开始还觉得诡异,很就神情自若,一路步进去,越往里走,她脸色越冷。
因为她听见了里头声音。
抛砸杂物声,怒骂声,呵斥声,鞭子抽打声,还有冷笑厉叱声,那冷笑声听来几分熟悉。
“说呀,怎么不说了?瞧瞧你们这几个,软趴趴富家公子,走江湖来历不明女人,杀人无数大盗,就这种货色,敢说你们是沂河下游父老救星?敢说是你们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数千人性命?笑话!天大笑话!这沂河归北严府管,归我管!除了我,谁懂水利?谁能预知水患,谁可以溃坝之时组织父老转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我金老爷面前,你们也敢贪我功?”
责骂之声,伴随鞭子抽打之声,却没有任何求饶和反抗回答,里面被骂囚犯,像逆来顺受,又像已经失去反驳能力。
太史阑衣袖下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这是金正声音。
坚决反对她和苏亚转移百姓,跟来看笑话,又溃坝那一刻抛出景泰蓝,害他们三人漂流水中险些丧生金正。
上天竟然没有淹了这个混账。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进来三水村村长悄声道,“沂河溃坝,百姓无人伤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苏姑娘功劳,所以北严府公告出来,贪了你们功,大家都很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隔了不过几天,就出来消息,说是大盗火虎趁沂河水溃,劫狱脱逃,抓回来从重处理,又说通城盐商之子陈暮通匪,要押入大牢,苏姑娘去救,随即也被拿下,说她公然冲撞官府,杀伤衙差,都判了枷号一月,然后再报行省定罪……”
太史阑点了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了看里面,忽然道:“村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
少顷太史阑步进来,里圈那些人,不再喊话递话,却也不像外头那些百姓兴奋欢喜,他们转过头,神情警惕。
太史阑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奔出来,好像喊“拦住她拦住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百姓让开得太,她步伐毫不犹豫,伸手拨开后一个人肩头,然后她便看见了场中心。
随即她身边那个被推开男子,听见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如此悠长而拖曳,那人恍惚间觉得,仿佛一霎间周围一切,都被这一声吸气给压缩、揉卷,攥紧,压成薄而尖锐如剑锋愤怒,闪耀咽喉深处。
这个小混混浑身颤了颤,本来还想呵斥两句,这下一声不出,往旁边悄悄让了让。
太史阑此刻根本不会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着场中。
北严府门前,一字排开三个囚笼,枷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人,满地都是百姓们抛掷臭鸡蛋烂菜叶,一些破碎叶子,污浊肮脏地挂污浊肮脏囚笼上,囚笼上还布满黄黄绿绿恶心痰迹,连带囚笼中人身上,也满是被抛掷泥巴大粪等污物,散发着一阵阵臭气。
三个囚笼,从左到右,陈暮,苏亚,火虎。
如果不是陈暮一直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认出三个人,实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日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亚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深黄流质蛋黄,连她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富家公子陈暮,一直呆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莽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竟然也落了这囚笼里。
“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亚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火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
苏亚和火虎嘴,是被封住。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金正。
金正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太史阑。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肃杀。
第六十九章 真爱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