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虽有疑虑, 仍是躬身应下,又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明父亲。荀绲听闻此事,竟催促他早些启程回京,切莫耽误叔父正事。
也正因此,荀彧这才得以在上元节当日,将将赶回雒阳城内。
荀爽许是清居惯了,不愿同小辈一起热闹,荀彧与荀攸二人忙前忙后地为他辟出一处独院,此间与荀氏在雒阳的宅邸相隔不远,算是比邻守望、互不相扰。
事罢已近黄昏。
荀彧行色匆匆,本想趁着日色先行回府同郭瑾相见,可未及门口,突然就瞧见自己沾满脏污的布履、褶皱难消的儒服,荀彧不由得身形微顿。
这样不行,荀彧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还是先沐浴焚香的好。
如此想着,他只得打消了当即回家的计划,期待着与郭瑾明日再会。
今夜元夕,雒阳城内难得撤了宵禁,荀爽心血来潮,直接唤了刚刚休整完毕的荀彧与荀攸二人,让他们陪同自己上街夜游。
许是多年未曾瞧见这般热闹的夜景,荀爽如同孩童般好奇地东张西望,手上捧着新鲜热乎的饴糖,捋着胡子慨然叹息道:“慈明老矣。”
荀彧忙躬身回道:“叔父克明俊德、正当壮年,何来“老”字一说?”
荀爽不过随口而言,见自家世侄如此真挚,心中只觉好笑,故意摇头叹息着挪步去瞧路边的面具摊子。
街上车马如流、花灯如昼。
荀彧环视一周,望着来往皆并行的络绎身影,心底突然就有些惋惜。也不知瑾弟今夜会否上街?又是同谁一起看这灯海绚烂?
正想着,肩膀却蓦地一沉。荀彧的思绪瞬时回笼,疑惑地偏头瞧去。
对面那人长袍玄履,腰挎长剑,墨发漆黑浓密,以鱼骨簪简单束起,眉间似有一道浅色疤痕,仿若风霜剑刻,却并不妨碍其器宇轩昂之态。
荀彧不可置信地止步回望,再三确认后,方惊喜唤出一声:“史阿兄?!”
那被唤作“史阿”的男子随即爽朗大笑:“一别数载,文若气质更甚以往。”
荀彧谦和笑笑,不再听他继续打趣自己,只嘱咐公达好生陪同叔父,自己则与好友一道并肩慢行。
史阿素有侠名,曾师从剑术大家王越,奔逸绝尘、日升月恒,是位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荀彧早年游学四方,幸与史阿相识,在好友点拨下,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如今虽不敢说剑法精通,但傍身保命足矣。
两人正谈笑间,史阿蓦地便没了动静。荀彧下意识偏头瞧去,只见刚刚还与自己并肩畅聊的爽朗男子,此刻竟瞬时没了踪影。
荀彧不由锁眉沉思,心中的想法还未定型,耳边却忽闻泠泠风声,似有冰冷剑气破空而来,顷刻间便要取人首级一般。
荀彧轻声笑笑,不曾想经年未见,好友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总爱这般突如其来地试探自己,好似生怕他剑法生疏,污了自己“名剑客”的头衔。
荀彧对此早便习以为常,因此并未直接闪躲,而是瞬时摸出腰间的锋利短刀,欲以雷霆之势掩挡抽身。
谁知短刀还未出鞘,方才那道势奔如雷的剑刃破空声,转瞬间便似被一钝物击挡,霎时转变为刀刃碰撞的清脆悲鸣。
荀彧讶然回身,正要瞧清“救下”自己的侠士到底是何模样,却见好友身姿魁梧、剑走游龙,竟是在同一名女子缠斗?
原是女孩子吗……
荀彧定神瞧去,只见对方一身荷色襦裙,腰缠赤色飘带,长发只简单梳成挽髻,如今因了缠斗的动作,云鬓半偏,墨发部分流散下来,就这般滑落肩头。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街摊上有那般多七彩斑斓的面具,这名女子却偏偏戴了一只悚人的鬼面。
方才截击史阿时所用的刀具早已被女子收起,此时正用一根不知打哪儿摸来的粗棍,同好友格挡交手。虽则史阿剑锋凌厉、技高一筹,势如破竹般的剑锋劈空而至,那名女子却始终泰然自若、掩挡自如。
她的眸光意外地清明澄澈,飒沓如风,似要卷起塞外黄沙千里。
剑法精湛如史阿,一时竟也寻不出她半点破绽。甚至互相拆招之际,史阿还在想着,他还从未遇见过这样飒爽利落的女子。
没有满头珠翠,没有蔻丹浓妆。
明明杨柳细腰不盈一握,却凌厉灵巧到险些让自己吃上苦头,史阿觉得,他有必要揭开那人的面具,他要看看这样的身姿气韵下,到底会是怎样一张惊艳绝尘的脸。
如此想着,史阿更是意动,心中波澜顿起,竟直接横刀劈过,作势要引她回身掩挡,趁着对方分神侧身的功夫,史阿抽出怀中匕首,几乎是以雷电般的速度,瞬间割断那人面具后侧的缠绳。
月色无限,银辉入眸。
面具滑落的瞬间,女子顾不得手中的长棍,亦来不及考虑缠斗的形势,只慌忙背过身去,胡乱地抬袖遮掩。不知是怕自己面貌粗鄙、有碍观瞻,还是担忧容色过于清丽,从而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从史阿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那人略带薄怒的眸子,晶晶亮亮,眼尾都似染有红潮,似乎下一刻便要扑进自家郎君怀中闷声哭诉。
如此情态,同刚刚的剑气斐然截然相反。可又莫名让人觉得,这本没什么不对,这样惊艳的女子,本该让人娶回家中捧在手心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