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所有欧洲社会在20世纪后半叶中的政治结构和命运,但波兰受其影响尤为深刻。正是在1939年以前的波兰领土的问题上,希特勒和斯大林首次结成了同盟(苏德于1939年8月签署的互不侵犯条约包含了一条瓜分波兰的秘密协定),之后一场恶战才在二者之间逐渐展开,直至其中一方彻底覆灭才得以告终。波兰因此遭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浩劫:近20% 的波兰人口死于战争及其相关因素。这个国家失去了其少数族群;犹太人死于大屠杀,乌克兰人和德国人因战后国界变动或人口迁移而离开。所有领域的波兰精英都急剧减少。战争接近尾声时,超过三分之一的城市居民都失踪了。55%的律师、40%的医生、三分之一的大学教授和罗马天主教神职人员都死亡了。7
波兰曾被一位富有同情心的英国历史学家称为上帝的游乐场,但在二战期间,恶魔的屠宰场或许更合适。
我将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内容之厚重,在我看来,与这本小书的篇幅完全不成比例:1941年7月的一天,东欧一个小镇里一半的居民谋杀了其另一半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共计1600人。在这个故事之后,我将会在许多不同主题的语境下详细描述耶德瓦布内(Jedwabne)的杀人犯们,这些讨论都将围绕一个短语进行:lsquo;二战期间的波兰犹太关系9。
首先,亦即最重要的是,我将这本书视为一次对于主流二战史的挑战,这即是说,我假定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时历史;一种历史是属于犹太人的,另一种历史则属于屈服于纳粹统治的欧洲国家的所有民众。考虑到波兰犹太人的数量之大及其所占社会空间的范围之广,战时的波兰历史显得尤为不可靠。二战前夕,波兰拥有世界上第二多的犹太人口,仅次于美国。战前,有约10%的波兰居民自我认同为犹太人;无论是因为他们信仰犹太教,还是因为他们的母语为意第绪语。近三分之一的波兰城市人口是犹太人。然而,历史学家们竟然认为波兰犹太人所经历的大屠杀只是一起特殊的、独立的事件,没有对波兰社会造成直接影响。人们也仍然普遍认为,在波兰社会里,只有一些社会边缘化的个体与犹太人有密切的关系,比如那些专门敲诈犹太人的所谓敲诈者(szmalcownik)10 或人渣(scum),或是那些向犹太人伸出援手的英雄。
要在这里详细讨论为什么这些观点站不住脚,似乎不太合适。或许,花哪怕一点儿笔墨来讲这件事都是没必要的。毕竟,波兰三分之一的城市人口被抹杀这件事是波兰现代历史中极其重要的一页,这点根本毋庸置疑。不管怎样,你根本不需要掌握什么高深的方法论知识就能立刻明白,当一个镇上一半的波兰人口谋杀了其另一半犹太人口时,我们所面对的这起事件毫无疑问就已经推翻了这两个民族的历史鲜有交叠之处的观点。
本书读者必须牢记的第二个要点是:主流分析认为,维系战时波兰犹太关系的是一些外力,即纳粹和苏联人。这个观点就其本身而言当然没错。纳粹分子和苏联人的确曾在他们各自在战时所侵占的波兰领土上发号施令。但是我们不应该否认,在侵占者的严管下,波兰人和犹太人的关系中也存在着自治动力(autonomous dynamics)。在那段时间里,有很多事情是人们本可以做到的,也有很多事情是他们本可以规避的,更有一些事情,是他们根本不必去做却做了的。由此,我会将1941年7月10日在耶德瓦布内镇上谁按照谁的命令做了什么,都细细道来。
众所周知,希特勒和斯大林在1939年8月签署了一份互不侵犯协议,其中的秘密条款划定了这两位独裁者在中欧的势力范围。一个月后,波兰的领土就被第三帝国和苏联瓜分了。耶德瓦布内最初被划在苏联的占领区内,在希特勒进攻苏联后又被纳粹接管。苏联红军自1939年9月起占领了半个波兰,此后,苏联对这块地域进行了为期21个月的统治。因而我认为,主流史学对在此期间的苏维埃犹太关系的观点和分析,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值得我们反思和质疑。不过,这里也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11我们只需记得,根据目前的刻板印象,当时犹太人似乎和苏维埃占领者有着特别亲密的关系。曾有传闻称,犹太人不惜牺牲波兰人,与苏联人勾结,因而在纳粹进攻苏联期间,在一些从布尔什维克统治中解放出来的波兰土地上,可能曾经爆发过极为可怕的反犹情绪,仿佛是对纳粹这场进攻行动的回应。因此,我意图探明,发生在苏联占据时期(1939年9月1941年6月)的耶德瓦布内的事情,与日后随即发生的一切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耶德瓦布内大屠杀还涉及了史学上关于这个时期的另一个传统观念;犹太人和共产主义之间存在着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因此,这起事件也进一步触及了以下两个议题:战后波兰社会(或者说整个东欧社会)的广大阶层内反犹情绪的出现,以及犹太人在东欧斯大林主义的构建与巩固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在谈及这项研究的资料来源时,我会简单地讨论一下这两个问题,也会在本书的最后几章回顾相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