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过头,看到他的枕头下放着三枝康乃馨。他给了护士一些钱,让她帮他买了这些花。
我转身跑到他的床边,亲吻着他。
我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他开始低声抱怨道:你忘了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不准抱我,也
不准亲我!
他们不让我抱他,可是,我hellip;hellip;我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好,然后给他铺好床,给他量体温。接着,我端起尿盆,出去洗于净,然后回到房间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开始感到有些眩晕,幸亏当时我正在走廊上,而不是在房间里。我死死地抓住窗沿,从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名医生从我身边经过。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立刻矢口否认:不!我没有怀孕!当时的我吓坏了,生怕有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不要对我撒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第二天,我被叫到了负责人的办公室里。
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她问道。
我别无选择。如果当初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把我送回家。这是一个神圣的谎言!
你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至少,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hellip;hellip;
我十分感激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我这辈子都对她感激不尽!其他伤者的妻子也都赶来了,但是医院不准她们进来。他们的母亲和我在一起。瓦洛佳?普拉维科的母亲不停地哀求上帝:请带我走吧,不要带他走。一位被大家称为盖尔医生的美国教授;他就是那位为他做骨髓手术的医生;尝试着安慰我。他说,虽然希望十分渺茫,但是毕竟还是有希望的。他的肌体是那么强壮,而他又是那么坚强!他们打电话叫来了他所有的亲人:住在白俄罗斯的两个妹妹以及住在列宁格勒的弟弟,他曾经在那里当过兵。娜塔莎是他们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当时还只有14岁,她十分害怕,一直哭个不停。然而,她的骨髓却是最适合他的。(她再度陷入沉默。)现在,我终于能够开口谈论这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根本无法谈论这一话题。在过去的十年当中,我从没提起过这件事情。(又是一阵沉默。)
当他发现他们要从他最小的妹妹身上植取骨髓为他骨髓手术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拒绝了:我宁愿死掉。她还那么小,不要碰她。他的大妹妹柳达当时28岁,她自己就是一名护士,所以她十分清楚这一抉择意味着什么。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就行。她说。我目睹了手术的全过程。他们俩躺在两张桌子上,彼此靠得很近。手术室上方有一扇大窗户。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柳达的情况甚至比他还糟糕。他们在她的胸部扎了18个小孔,她差一点就没能从麻醉药中苏醒过来。手术后的她十分虚弱,就像一个患重病的病人,而在此之前,她曾经是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孩。柳达终生未婚。手术后,我穿梭于他们俩的病房之间。他己经从普通病房转移到了特殊的观察病房,病房里有一张透明的门帘,他的病床就在门帘后面。任何人都禁止入内。
他们在病房里安装了伩器,如此一来,医生们就能在不越过帘子的情况下为他注射药物和置换导尿管。帘子是用尼龙搭扣拴起来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不过,我一把拉开帘子,走进房间。我看到他的病床旁边有一把小椅子。他的情况糟透了,我一见到他就知道我再也不能离开他,哪怕一秒钟也不行。他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柳西娅,你在哪里?柳西娅!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其他受伤的男孩们都被安置在隔壁的观察病房里,因为勤杂工拒绝照顾他们一?他们要求医院配发防护性的服装;所以只能由士兵们负责照料他们的起居。那些士兵为病人清洗尿盆,擦地板,更换被褥。他们什么都做。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士兵?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他;每天,我都会听到死亡的信息:他死了。他也死了。提斯库拉死了。提特诺克也死了。死亡。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就觉得有一把大铁锤在狠狠地敲打我的头。
每天,他都要进行25到30次大便,每次的大便里都夹带着鲜血和浓稠的黏液。他胳膊和腿上的皮肤开始破裂,全身都长满了疹子。当他转动脖子,将头扭向一侧的时候,枕头上就会留下一大把头发。为了宽慰他,我开玩笑说: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你再也不需要梳子了。很快,医生们就剃光了他们的头发,而他的头发是我帮他剪的。我想亲手为他做每件事。假如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我愿意一天24小时都陪在他身边。我不想离开他,哪怕是一分钟也不愿意。(说到这儿,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的弟弟来了,他被这里的情形吓坏了,他说: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可是,我的父亲对他说:你认为你能够阻止她吗?她会从窗户里跳出去!她会从消防通道里逃走!
我回到医院,一走进病房,我就看到他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橘子。那个橘子很大,皮是粉红色。他笑着对我说:我收到了一件礼物。你把它吃了吧。就在他和我说话的同时,站在帘子那一侧的护士也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能吃。那个橘子就放在他身边,靠得很近,事实上,那个橘子不仅不能吃,而且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去碰它。来吧,吃了它。他说。你喜欢吃橘子的。我伸出手,把橘子握在手心里。这时,他闭上眼睛,睡着了。护士一脸惊恐地望着我。而我呢?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可能性的准备,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会想到死亡,不会意识到他的死亡是那么可怕,更不会认为他会令我感到害怕。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只能隐约回忆起一些谈话的片段。有人说:你必须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个受人关爱的人,他只是一个带有高浓度毒素的放射性物体。你不要自取灭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很喜欢一个已经近乎崩溃的女人说过的话:可是,我爱他!我爱他!当他睡觉时,我会轻声地对他说:我爱你!当我走在医院的院子里的时候,我会轻轻对自己说:我爱你!当我拿着他的尿盆向厕所走去的时候,我会低声说:我爱你。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家时的情景。他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睡。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mdash;睡觉时握着我的手,整个晚上都不松开。所以,在医院里,每当他睡觉的时候,我也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