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四月了,季垚想,故乡的春天来了吗?当春风随着羌笛吹过玉门关的时候,昆明化冻,柳树新稍,连屋檐上残留的冰块都是白色的,带着草味。说不定会早晨会起薄雾,红尾山雀的翅膀尖梢挑着昨夜的露水,果园里的葡萄藤正从睡眠中醒来。在黑暗降临之后,人们喜爱的纯洁是包裹大地的薄雾,而不是雾层外蔚蓝的太空。
他翻看了几页,几乎每一版报纸——不管是中央报纸还是地方日报,都用了大面积的篇幅来讲述同一件事情:军委副主席夫人徐颖钊女士在墨尔本机场恐怖袭击中丧生。
“徐颖钊。”季垚轻轻地念出那个名字,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他只在符衷的档案中见过。对于符衷的妈妈,季垚几乎没有印象,但在看到报纸上登出的照片之后,他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从心底蔓延开来。人死总是令人伤悲的事情,不管是谁,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爱人的母亲。
季垚很快把报纸翻过去,攥在手心里,靠在休息室紧锁的门板上,抬手捂住眼睛。他觉得有些胸闷,张开嘴喘气,眼眶却一下子热起来,手心里沾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水汽。他在那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被自己铐起来锁在屋里关禁闭,母亲与自己形同陌路。他无比悔恨自己没有把十七岁之前的每一天都记清楚,他疲于追赶时间,却把自己的过去给丢弃在了后面。
拉开门上的小窗后季垚把一叠报纸塞了进去,哗啦啦地洒在金属地板上,正好飘落在季宋临脚边。摊开的报纸上印着符阳夏和徐颖钊的照片,光晕把那一小块地方照亮,倒映在季宋临的双眼里。
望远镜舱里,杨奇华绕着望远镜转了两圈,他在仔细研究这个大家伙。潜艇进入冰山群,在缝隙中穿行,岳上校命令潜艇下潜到200米,从底部绕过。巨大的白色冰体环绕在潜艇四周,肖卓铭趴在小小的舷窗前往外看,偶尔能看到迅速游过的银色鱼群,像一阵烟雾般,忽地就消失在视野里。
“我想起了去北极科考的那一次。”肖卓铭说,朱旻坐在旁边擦拭他的医官帽,“跟这里的景象差不多,但没有这里这么纯粹而洁净。北冰洋的水下各种潜艇穿梭不停,很热闹。”
杨奇华推了推眼镜,斜靠在舷窗旁往外看一眼,然后迅速在纸上记录什么东西:“相比之下这里就太孤独了。绝对黑暗,鱼类和哺乳类是这里的主宰,没有声音,只有洋流在奔腾。”
潜艇两边的探照灯亮着,光线只能照亮一小片水域,更深的地方连光线都无法到达。潜艇中少有人说话,守在反应堆舱里的机械师和反应堆兵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些闲话,多半是与指挥官有关,或者是关于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那些活着的、死了的,这时都能作为谈资。有人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都能笑很久,毕竟他们总在备战状态,笑意已经很少见了。
指挥台传来播报,提醒人们潜艇将持续下潜,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穿过了冰山群,来到海底平原上方。杨奇华戴着透光仪往外探看,他不肯错过这样一个绝佳的观察海洋生物的机会。耿殊明抬着手指在窗户上滑动,旁边的电脑里显示出海底平原的扫描地图,他语调快速地给学生们讲解,兴奋地比划着手势——他给这片平原取了个名字叫“orientem”,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orientem?”季垚在听完耿殊明的话之后笑着重复了一遍,“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个阳光明媚的名字,听起来充满了希望。”
“等海底露出水面,这里就成了一块大陆,会长满植物,海洋生物会朝着陆地进发,带来新一轮的繁荣。太阳每天从这里升起,光线洒满平原,照耀着所有的生命。”耿殊明说。
季垚笑了笑,撑着横杆俯身往外看,说:“果然太阳都是从深渊里升起来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一棵扶桑树呢?上面住着金色的太阳鸟,翅膀上燃烧着火焰。”
“说不定呢?”朱旻把帽子戴上,挽起头发打个结,“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们得一直这样探索下去。”
季垚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们,搭着顶上的横杆,尽管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黝黑和微弱的幽光。潜艇轻轻震动了一下,指挥台来了报告,说潜艇在垂直下潜,深度超过了1000米。
舱内只有机器的嗡响声,守在机械舱里的执行员抬起眼镜看看上方,很快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再默念了几句祷词。林城坐在无线电室里,狭窄的桌面上架着电脑,他得紧盯着电信号的变化。垂直下潜的通告发出之后,林城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按着胸脯喘了两口气。班笛见他像是要发病,忙去叫来了肖卓铭,扶走林城后接替了他的工作。
“那地方在水下将近2000米的地方。”耿殊明看着地图说,他把手放在唇边,有些紧张地呼出一口气,“看样子我们快到了。希望别出事。”
季垚点点头,瞥见肖卓铭从舱门口钻进来,问:“林专家还好吗?肖医生。”
“给他打了针,喂了一点药,好点了。”肖卓铭胡乱捋一把头发,把口罩拉下去,“我让他先坐着休息了,电信号有他的人在看着。指挥官,他本不应该下来的。”
肖卓铭站在望远镜旁边,垂手看着季垚的背,舱中忽然陷入沉默,一直在摆弄自己帽子的朱旻撩起眼皮看了季垚一眼。季垚没有转身,他踩了踩鞋跟,低头看自己紧握着横杆的手,手背上青筋纵横,皮肤皴裂留下的小裂纹让这双原本漂亮的手变得粗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