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关系充斥着矛盾,也莫名地和谐,生活就是这么无奈,想想挺悲哀,又不得不面对。
“辛苦你照顾卓铭,她到现在估计都还不知道她爸已经死了。说实话,有时候我们这些做老辈的,干的事情真不光彩。”肖夫人说,她把书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李重岩晃着茶杯,不喝,只是慢慢地晃着,说:“我会照顾好她的,毕竟我是她舅舅。关于肖尔槐的死,我表示遗憾,但像卓铭这样的后辈,是没必要知道的。”
老辈的恩怨就没有必要强加给下一辈,前辈受过的苦,后生不必再受。
不过李重岩一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在心里反复琢磨,大拇指摩挲着杯子的边缘。肖夫人又开始研究学术了,客厅里寂静得可怕,李重岩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他忽然有点心慌,或者说,是一种愧疚。但几秒之后,这种愧疚的感觉就被另外一种情绪取代了,是愤怒和仇恨。他小坐片刻后便起身告别,穿上大衣离开了亲姐姐的住处。
当他站在无垠的天空下时,看着雪花绵绵不绝地飘落,他突然想起现在尚在46亿年前的地球上的那几个人。前辈受过的苦,后生不必再受?也不一定。
仇恨永无止境,在无休止的复仇中变成黄土白骨的,是我们自己。
时针又走了一个完整的圆圈,高原上的一天一夜像一场梦一样过去了。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他们经过拉孜到达桑桑,车队就在桑桑县的公路旁停下,旁边是小小的镇,碉楼上挂着幡旗。
何峦终于从浅度的昏迷中醒过来,他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梦中一无所有。醒来时车里没有人,但车厢门是开着的,抬头才发现自己枕在谁的腿上,身下垫着羽绒服。
“醒了?”有人在耳边悄声问,然后一双手抄到背后把自己扶起来。何峦看清楚了陈巍的脸,愣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他抱住。
陈巍咧着嘴笑,悄悄在何峦嘴上亲一下,然后用羽绒服裹紧他:“身上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何峦摇摇头,说他无大碍,陈巍这才放心。何峦扒着窗户往外看看,问:“我们这是在哪里?车里的人都去哪了?”
“这个镇叫桑桑,一个普通的小镇,上面说今天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再开一天,过了萨嘎兵站做边防检查,我们就真正进入无人区了。”陈巍把何峦的头发梳整齐,指指门外,“大家都到镇子里去了,反正是休息,就下去逛逛,吃点东西。”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
陈巍摸摸何峦的脸,说:“我要陪你啊,我走了谁给你当枕头?”
何峦忽然笑了,他裹着衣服蹭了蹭陈巍的鼻子,然后把头埋进他脖子里。陈巍被他的头发蹭得发痒,想笑又不敢大声笑,笑得肚子一抽一抽。
他们下车,外面的冷空气冻得人鼻子发酸,起伏的山峦覆盖着棱条状的雪,高原的天际比海洋更遥远,云层在黑暗中呈现灰色,就在头顶,似乎抬手就能触及。
小镇里稍有人声,略显热闹,市场上的藏族本地商贩在兜售手工艺品,巷子里传出烧牛肉的香味。何峦说他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看见绛曲老师坐在车头前面抽烟,就过去和他坐在一处。
何峦让陈巍去买点吃食来,特意吩咐他一定要买烧牛肉。陈巍兜着手去了,何峦看他消失在人群中,才回头默默地看着山梁和河沟。
“老师。”何峦先开口,“车子后面那个怪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是它杀死了那个士兵?”
绛曲把烟从嘴里取下来,呼出一口气,烟雾飘散在空气里,他掸掸烟头,很轻地点一下头:“那是一条蛇,长着爪子的蛇。跑新藏、川藏、青藏线的人都知道,开夜车最容易遇到这种怪物。”
何峦觉得难以置信:“什么蛇还长爪子?怕不是蜥蜴。”
“不是蜥蜴。”绛曲摇摇头,眯着眼睛小声咳嗽,“是蛇,我见过那东西,头上还长角的。我们都叫它‘爬龙’,我杀过很多爬龙。”
“它为什么要爬上车跟着我们走?是不是它杀死了那个士兵?”
“怪物上车,跑高原长途线的司机都知道。上车的怪物不一定是爬龙,还有可能是兔子,是狐狸,是雪狼,是你叫不出名字的鬼东西。要是你不甩掉它,就等着死在路上吧。”
“怎样才能甩掉它?”
“要是高速上遇到,就关灯下高速,怪物不能离开高速路。要是普通路上遇到,就就近找个有人的城镇过一晚,第二天再走。”
何峦明白了当时车队立刻转入日喀则公路出口,后车的灯光也熄灭了的原因。
“是不是它杀死了那个士兵?”何峦第三次问起这个问题。
绛曲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何峦的问题,他撑着膝盖,遥遥地望着烟雾背后的群山,不知道在看哪里。过了很久,绛曲才幽幽地说:“嗯,是它杀掉的。爬龙跟其他怪物不一样,他只要上了车,就会一直跟着你,你看不见它,但是它无处不在。”
何峦背后发凉,他想起后车窗外那张恐怖扭曲的人脸,还有不断扭动的恶心脖子。忽然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猛然回头,却见陈巍抱着热乎的吃食朝他走过来。
骤然出了一身冷汗,等心跳平复了,再松松地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