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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无可恕
    嬴政下了朝, 既没前往御书房批奏章, 也未回自个儿的甘泉宫歇着,而是乘坐龙辇去了阿房宫。
    今□□会上有臣子上了奏报, 检举昌平君借伐韩善后之机,在新郑豢养死士, 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又言白虎营统领樊於期知情不报, 恐已同流合污, 并谏言立即将此二人召回咸阳。
    此奏一出, 当时就在朝上引发了轩然大波。
    嬴政听得心烦,他对于昌平君搞的那些小动作早就了然于心。
    根据之前的部署, 那份故意混淆视听的伐楚计划已经到了对方手里, 估计过不了多久,这人就要带着那份计划逃往他的母国了。
    将欲取之, 必先予之……鱼儿已咬住钓钩,他这个垂钓者又怎能在这时候前功尽弃?
    至于樊於期,这件事嬴政很早之前就知会过他,派他去新郑名为维持战后秩序,实则是对昌平君进行监视。
    朝臣们大多不懂嬴政的心思和安排, 见他迟迟未作表态, 以为君王顾念旧情不愿相信, 纷纷跪求王上早做决断。
    嬴政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提前结束了早朝, 坐在龙辇上时仍然一肚子火。
    抬轿辇的宫人们在一旁战战兢兢了半天, 只听到君王说了句“摆驾阿房宫”, 遂如获大赦。
    如今宫中谁人不知,王上龙颜不悦,只有阿房宫那位主子能安抚一二?!
    岂料龙辇一路行至阿房宫门口,却被告知姬丹不在,嬴政没等轿辇停稳便迫不及待直接从上面走了下来,赵高在一旁为他打着伞。
    “去哪儿了?”嬴政双手负后,微皱眉头。
    丹儿一向喜静,自打孩子出生后更是几乎足不出户,何况天还下着雨,而且已经是用膳的时辰了,有什么事值得她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冒雨出门?
    阿胡赶紧回话:“贵人去找杜良人了,看样子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贵人不说,奴婢们也不好过问。”
    嬴政听罢,一把拿过赵高手里的雨伞,甩下一句“你们都留在这里”便掉头往外走。
    看着嬴政匆匆离去的背影,阿胡没来由有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
    ·
    亭外,雨疏风骤。
    亭内,茶香袅袅。
    紫砂壶的壶嘴里吐出最后一缕残存的水汽,恰似放下了最后留存于世的那一丝执念,端坐于石桌两侧的二人依旧在静默中对峙。
    “妹妹平日里很喜欢我做的点心小食,却似乎对我烹的茶兴趣缺缺……”见对方杯子里的香茗一口都没动,杜心兰便将壶内剩下的茶水一股脑添给了自己,然后慢条斯理地举杯。
    姬丹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心兰姐无须欲盖弥彰,我只求一个真相,只想知道你为何害人。”
    诚然,那些工匠的溺水以及扶苏无端在冷宫遇险都可以算作意外,可白长使的死却是赖不掉的蓄谋已久。
    姬丹想不通,杜心兰这样一个通透豁达的女子,一不为自己谋求后位,二不为儿子谋取储位,她害人的理由是什么?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白长使很明显做了替罪羊,而她人已死,将所有的罪责统统推给一个死人,这一点俨然是杜心兰的高明之处。
    可杜心兰究竟想掩藏什么呢?
    “妹妹觉得我这兰舍如何?”对于姬丹的直言逼问,杜心兰却四两拨千斤地一笔带过,而后又望向亭子外浸于蒙蒙烟雨中的山川湖泊。
    此刻姬丹哪还有心思品茶赏景,只生硬地回了句:“清静自在,是个好地方。”
    杜心兰笑了笑:“妹妹可知,曾几何时这里可是比如今的阿房宫还要热闹几分?包括我们坐的这间凉亭,也是他一手为我建的,只因我随口说过喜欢在夏夜的湖边纳凉,便有了这去处……”
    “阿政重情重义,姐姐又是聪慧贴心之人,他厚待于你自是理所应当。”姬丹当然明白对方提到的“他”是谁,也十分清楚杜心兰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她——自己也曾得宠,人人羡慕。
    “重情重义?妹妹可别急着下定论……”若说刚刚杜心兰笑得恬淡温婉,那么此时她的笑容里则明显流露出几分讥讽,“君王选妃历来先看家世,再看品貌,妹妹难道没有想过像我这种既非出身世家、品貌也不是特别出众的女子何以受到他的垂青?”
    “阿政当日醉酒之下临幸了你,此事我并非没有耳闻,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耿耿于怀这么久……”姬丹顿了顿,又说道,“心兰姐,我知你外柔内刚,并非寻常女子,想必当时非你自愿,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木已成舟,你们的孩子都那么大了,何况阿政待你确实不薄,你大可不必……”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难道因为一个人是上位者,就能随意操控另一个人的命运吗?
    倘若换位思考一下,自己明明爱着阿政,却被迫委身于他人,还与之生儿育女……若是真的换做自己,恐怕早就自寻短见了,就算为了孩子苟活于世,也只会如行尸走肉一般。
    这样想来,她还有何资格去劝导别人想开点,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
    “抱歉,刚刚那些话都是无心的,我不该那么说……”姬丹深吸了一口气,心口微微疼痛,“我也不想为阿政辩驳什么,你可以怨他、恨他……只是,这世道本就如此。就算带着怨恨活一辈子,其实到头来你会发现,所谓的恨意都毫无意义。”
    孰料杜心兰无奈地摇了摇头:“酒后乱性这种鬼话旁人信也就罢了,妹妹如此冰雪聪明,怎的也如那些深宫妇人一般见识浅薄?你与他日日耳鬓厮磨,难道就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吗?比如……头疼?”
    姬丹终于反应过来。
    对啊,阿政有沉疴旧疾,平日极少饮酒,又怎会轻易喝醉!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杜心兰忽然放下茶具,在姬丹面前站起,“他故意装醉与我欢好,之后便理所当然地纳我为妃,这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的。你觉得,他如此大费周章让我成为他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为何?难道仅仅是因为杜心兰才智双全又有医术傍身,再加上毫无世家背景,对于阿政而言算得上后宫里一个难得的贴心人?
    姬丹不欲也不敢深思下去,而杜心兰的话却才开了个头:“原因很简单,嬴政不可能坐视王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端华夫人诞下他的长子。他需要一个人替他遏制王家在后宫的影响力,以免日后立储时受制于人……”
    “所以,他选了你?”姬丹无法置信,“不对,苦夏明明生下了长公子扶苏!”
    难道说,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故?
    “妹妹可知,扶苏原本是生不下来的……”如预料中看到对方眼神里的惊愕,杜心兰接着说道,“当年我、寒若还有夏无且一同入宫为医,师兄夏无且率先受到重用,成为嬴政的心腹侍医。本来我们师兄妹三人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师兄夏无且一个人在房里喝闷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这个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怂包一个,有什么事总往心里藏。偏偏那天喝了酒,酒壮怂人胆,再加上我再三逼问,他终于道出实情——原来王上命他准备一碗避子汤,当作普通补药送于端华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其绝孕。我师兄悬壶济世多年,立志救死扶伤,怎么可能愿意做这种事?奈何君命难违,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怕你知道,当年的我是倾心于他的,他既然为难,我便替他做了。所以最终那碗避子汤,其实是我私下制好,以他的名义端到了嬴政面前。”
    姬丹愕然地瞪大双眼,怎么也难以相信阿政竟会做出这般令人发指的事!
    可转念一想,扶苏明明安然出生,说明那碗避子汤并未起作用,这又是为何?
    望向姬丹狐疑的目光,杜心兰扯了扯嘴角:“就在端华夫人即将饮下汤药时,嬴政失手将碗打翻。”
    姬丹听了,摇摇头道:“不是失手,是故意为之……阿政终究还是不忍那么做。”
    杜心兰点头认同:“算他良心发现吧。”
    讲到这,她的笑容里又露出几分明显的嘲讽之意:“对端华夫人他是下不了手了,可问题仍然摆在那儿。如何才能不让端华夫人生下他的长子,那便只有让别人先一步生下长子,且那个人不能有世家背景,易于操控,还得有些头脑……”
    “所以这才是姐姐送药承宠的真相?”姬丹此刻脑子里纷乱一片,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杜心兰不愿她知道这些了。
    “为了确保我生的是男孩,他在我的饭食里下了‘衍阳丸’……宫里人人皆说我好福气,送碗药的工夫便成了君王的后妃。我倒是想问,这样的福气几人能消受得起?!”
    面对杜心兰的讥诮,姬丹无言以对,此时她只欲快些略过这些沉重的话题:“然后呢?”
    “历来立储都是立嫡立长,宫中至今后位空悬,王嗣也就不存在什么嫡庶之别,只剩下长幼之分。因此,无论谁成为长子,都必将成众矢之的。嬴政自是无所谓,反正都是他的孩子,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我不行!凭什么我就应该被利用?我的孩子就要被推上风口浪尖?凭什么我们母子俩就要成为他的棋子?!”
    “所以,你究竟做了什么……”姬丹脑子里早已是一团浆糊,只顺着对方的话机械地问一句。
    “也没做什么……”杜心兰一派风轻云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是以蜀山小青龙之毒为引,制成一碗可以让人发狂的汤药,再借由端华夫人之手喂给太后。反正太后的汤药一向都由她来侍奉,她愿意做她的孝顺儿媳便去做……”
    话未完便被姬丹起身打断:“所以太后服药后发狂之下推倒了苦夏,从而致其早产生下了扶苏?!而你为了掩盖罪行,便将药渣倒进了冷宫旁的水塘,却不慎将自己的香囊也一并遗失在那里!香囊的特殊气味引来了毒蛇,这便是那十几名工匠的真正死因!”
    “妹妹终于明白了。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听闻有工匠出事之后,我曾想过把香囊拾回,然而那时候孩子月份实在是太大了,便没有去。后来冷宫封闭了一段时间,这件事也就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我也不再多想。至于后面的事,相信你都推测得差不多了……自始至终,真正死在我手上的只有白长使一人。而且若非嬴政逼得太紧,非要将这陈年旧事刨根究底,我何至于去杀人?!”
    “姐姐错了!”姬丹蓦然声线拔高,湿了眼眶,“姐姐到现在还以为只害了白长使一人吗?不,远远不止……你害了阿政的母后,害了苦夏,更是差点害了扶苏!就算抛开那些工匠的死,你也罪无可恕!”
    看着眼前之人几近落泪,伤心欲绝,杜心兰亦淡然地笑着,眼角却红了:“人生本就是赌局,我们不过是桌上的赌注呀!从一开始我就想得很清楚,愿赌服输,我认了。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知丹妹妹打算如何处置我?”
    雨渐渐停了,杜心兰转身步向亭外,任雨后湿润的凉风拂过发丝。
    算算时辰,该用膳了,给高儿准备的小动物面点应该也快蒸好了吧……
    姬丹叹了口气,将掌心里的缎布递到她面前:“并没有什么物证,这块缎面只是我给孩子做帽子时裁剪下来的边角料,用炭火熏烤做旧之后用来套姐姐话的。”
    杜心兰一怔,片刻后,竟毫不避讳地笑了起来:“妹妹当真是高明!姐姐不服不行啊……”
    “姐姐谬赞了。相比姐姐的滴水不漏,妹妹这些只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姬丹垂眸道。
    事已至此,她弄清了所有的缘由,却心乱如麻。
    杜心兰说得对,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无所谓了……”杜心兰像是在自嘲,又像在无关痛痒地陈述事实。
    然而她话音刚落,嬴政冰冷的声音倏然自背后传来:“将死之人,当然是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