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下去吧, 把东西留下, 我自己来就行。”
由于需要时刻提防自己的真实性别被别人发现, 姬丹很小就学会了自己穿衣,像洗漱、沐浴之类的贴身事宜几乎从不假手他人, 后来这些事情也只让青莞去做。因此明知这些宫女是嬴政专门挑了来服侍她的,也会本能的不习惯。
宫侍们很听话,姬丹让她们把衣服和洗漱用品留下,她们便乖乖照做, 微微躬身行礼之后便静默着离开寝殿。
等脚步声渐远, 姬丹这才下了榻,扶着仍有些酸痛的腰开始洗漱更衣。
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穿戴整齐, 好在阿政让宫人们送来的新衣并非繁复的凤袍, 也不是华丽的宫妃服,而是一件与她之前穿的差不多的衣裳。
款式虽不复杂,却也清丽别致,而且是极好的丝绸料子,穿在身上透气又凉爽。
此时宫侍们又鱼贯而入,奉茶的奉茶,打扫的打扫, 安静且井然有序。
“奴婢伺候姑娘梳头,可好?”一位面容清秀的宫女拿着木梳走上前, 问了一句。
姬丹端坐于镜前, 正好奇地打开一个妆匣, 看到小小的盒子居然分了好几层,每一层都分门别类装着不同的东西,有胭脂、香粉、簪子、步摇简直看花了眼。
以前她一直搞不懂为何父王的那些妃子梳个头常常要花半个时辰那么久,如今算是明白了女人的梳妆打扮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
见姬丹点头默许,那名宫女便开始为她细心打理那一头柔顺青丝。
姬丹从总角之龄起就着男装、练骑射、习武艺,十多岁时便一袭鲜亮白衣游走于列国诸侯,谈笑间口舌之利胜于刀剑,更有数次推波助澜杀人于无形,可谓是一鸣惊人,人人见之无不赞一句“奇谋频出,白龙鱼服”;如今的她回归到原本的女子之身,一时半会还有些适应不了。
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姬丹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搁在膝盖上的手亦不由自主越攥越紧。
思绪回溯至三个月前,和嬴政分离之后,姬丹便准备北上回燕国复命。
……
齐国之行达到了借粮的目的,暗查齐国买家之事也收获颇丰,只要樊於期那边别出什么岔子,公子弈必死无疑。有秦国人代劳,黄金台也省了不少事。
可一想到樊於期,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青莞,姬丹只觉得满心悲凉,不禁潸然泪下。
“那丫头死就死了,黄金台像她那种资质的比比皆是,有什么值得你这般以泪洗面?晦气!”
冷嘲热讽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姬丹步子一顿,回身便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哥哥……”见到自己的兄长,她亦只是略点头行礼。
若在从前,她心里多少会有点战战兢兢,然而此时的姬丹却神情淡漠,也未询问对方为何出现在此。
不为别的,只因刚刚那番话太让她寒心。
若非兄长将她推出去做挡箭牌,她和阿政一行人也不会遭到傀子的追杀,阿政不会重伤,青莞更不会死。
这本没有什么,自己本就是一个影子,必要时扔出去做牺牲品以掩护真正的太子也无可厚非,毕竟储君乃国之根本……可青莞的死也是牺牲,是为国殉职,可兄长对此居然毫不在意,甚至把青莞只当作一件物品,用坏了就扔,她怎能不心寒、不愤怒?!
太子丹似是并未注意到她冷淡的态度,继续道:“为什么要走?跟他回秦国不好吗?”
姬丹猛然反应过来:“哥哥在监视我?”
等等,不对!
自从跳崖之后,自己与阿政便一直在徐福的药庐休养,期间几乎未与外界接触,哥哥是如何得知自己和阿政在一起的?甚至连阿政希望自己跟他一同回秦国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还是说,他们一行人在更早的时候就被监视了?
望向姬丹狐疑又警惕的眼神,太子丹咧唇一笑,双眼闪过一道精光:“事到如今也没有瞒你的必要了……‘螟蛉计划’箭在弦上,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螟蛉计划?”姬丹脑海里回荡这四个陌生的字眼,茫然地重复着。
身为黄金台的少主,她居然完全不知道这份计划的存在。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这句话你总听过吧?”太子丹不急不慢道。
姬丹当然对这句话并不陌生,但她也仅仅只知道字面意思而已,更不明白黄金台的绝密计划与这句诗有什么关系。
看着自己的妹妹一脸疑惑,太子丹却换了个话题:“你觉得秦国国力如何?燕国国力又如何?若两国开战,我大燕胜算几何?”
“秦强燕弱,天差地别。若开战,燕国必败。”姬丹不假思索道。
这本就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莫说燕国一力抗秦,即便六国合纵,结果也是一样的。
太子丹又说道:“那能一统中原者,是哪一国?”
“秦国。”姬丹回答得很干脆。
太子丹踱步到姬丹身旁,目光一凛:“所以我需要你留在嬴政身边,为其诞下子嗣,再将你们的儿子扶上秦王的宝座。”
姬丹不由得瞪大双眼,极度的震惊让她半天说不上话来,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窜入天灵……
“自你质秦归来,向我述职时提及嬴政知晓了你的身份,盛怒之下都没有拆穿你,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何利用嬴政念旧这一点来为我所用,而他秘密访齐则无疑给了我们一个绝佳的契机。所以从一开始你出使齐国,就是黄金台安排好的。当然,知晓内情者只有父王、鞠武先生和我……哦,还有这份计划的提出者——李园。”
随着兄长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解释,姬丹的心亦随之沉入谷地,逐渐变冷。
骗局。
都是骗局。
她回想起当时和李园碰面时对方看她俩的奇怪眼神,险些站不住,口中喃喃:“那……青莞……”
太子丹笑道:“你还没明白吗?从你到了齐国开始,你所经历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事先安排好。傀子为何好巧不巧地上了杯鹿鞭酒?我为何一口答应帮你收拾烂摊子?荆轲为什么突然要留下?我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地落于傀子之手,让他猖狂到自以为可以撇开嬴政,独自成事?你为何能在半路上恰巧遇见嬴政,还同他一起躲过了那么多次追杀?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们俩活了下来,不觉得奇怪吗?”
讲到这里,他轻柔地拍了拍姬丹的肩,说出的真相却无比残酷:“没错。青莞的死是必须的……只有她死了,你才会痛彻心扉,才能彻底打消嬴政对你的疑虑。你就莫伤心了,为了‘螟蛉计划’,那丫头也算死得其所。何况死在荆轲的剑下,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荆轲杀了青莞?
她最信任之人居然亲手杀了她最亲的人?!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丹惶惶然退后一步,毫无血色的唇抽动着,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崩溃地仰天嘶喊,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周围的荒山深谷。
太子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近乎癫狂的状态,不仅不为所动,唇角边还漾出一丝清浅笑意。
姬丹跌跌撞撞地走向他,伸手指着面前的一身华服、容颜清俊的男子,双眸赤红:“你疯了……”
若是在平时,太子丹铁定会怒而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并从重发落,但这次他却难得的未曾发火,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
“我疯不疯不重要,重要的是嬴政对你一片痴心。只要你愿意去做,‘螟蛉计划’就一定能成。到那时即便秦吞灭六国又如何,嬴政百年之后,这天下终究还是我大燕的!只需改个国号,一切便唾手可得!”太子丹越说越激动,扳过姬丹纤弱的双肩不住地摇晃,眉眼夸张地高高挑起,似是狂性大发了一般!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原来这句诗…是这个意思!
秦国就像一只硕大的螟蛉虫,看似强大到无懈可击,可若整个国家中枢被别国掌控,便如同螟蛉虫一般,终究沦为一个寄生的器皿,一个光秃秃的躯壳……秦国也就不再是秦国了。
姬丹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望着兄长冷笑:“哥哥就笃定我会同意这么做吗?”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对父王、对兄长言听计从的傀儡了,此刻的她已经做好准备,就算被活活打死也绝不会做任何对阿政不利的事。
更何况,她这条命是青莞牺牲自己换来的,如今青莞尸骨未寒,她怎能去执行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任务?!
太子丹的脸上不见一丝恼怒,只微微一勾唇:“你想抗命?”
“哥哥若想动手便动手吧。我和阿政曾生死相许,即使此生无法相守,也绝不相负。”说完,姬丹将自己的佩剑“水心”往地上一扔,转过身背道而行。
还未行远,太子丹慢悠悠的话语从身后传来:“既如此,那便只有让嬴政死在归国的途中了。齐秦两国相距甚远,漫漫长途,有的是动手机会。”
姬丹猛然转身,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你要干什么?”
“自然是截杀秦王啊!既然你不愿执行这个计划,那么嬴政也就失去了价值,如今他孤身在外,身边没几个护卫,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反正秦王一死,秦国必将内乱,对我们多少还是有好处的。”太子丹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仿佛一点也不在乎姬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姬丹捏紧拳头,忍着满腔怒火,一步一步走回他的面前……然后,双膝往下一沉,直接在他眼前跪倒。
“我求你,放过阿政。至于我的命,要杀要剐全凭哥哥做主。”她垂了双眸,无力道。
太子丹漠然地瞥了跪地的姬丹一眼:“杀你作甚?你死了,于我有何益处?!”
说完,他略一俯身,伸手将姬丹的下巴捏住,强迫对方抬起头:“你不是深爱着他吗?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去搜集任何情报……你要做的,只是每天照顾和陪伴他,让他对你死心塌地,越来越离不开你。”
姬丹拼命地摇头,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不……她不能再骗阿政了!
看到对方摇头拒绝,太子丹依旧不温不火:“我给你时间考虑,不过嬴政只会在他的据点待三天,之后便会启程回国。你最好快点想清楚,否则时间拖得越晚,嬴政对你的怀疑也就越深,到那时就算你想跟他在一起也不可能了。”
说完,他撂下姬丹,独自离开。
此时,乌云密布,雷声渐起,细密的雨点从天而降。
姬丹仍跌坐在地,全身上下被淋得透湿,目光空洞地望着太子丹离去的方向……
·
蓟城。
黄金台。
同样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湿漉漉的潮气让人心绪不宁。
太子丹正与鞠武在静室内手谈,棋盘上黑白双方犬牙交错,局势胶着,胜负难料。
鞠武缓缓开口道:“太子真的确定这么做有用?所谓的‘螟蛉计划’其实说白了,不过是个美人计罢了。然秦王嬴政乃一代雄主,齐桓晋文不可比也,用对付夫差那一套来对付此人,怕是行不通。”
太子丹闻言抬起头:“非也。美人计乃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难以长久。夫差乃好色之徒,嬴政却是重情之人。没错,他的确称得上是雄主,却并非无懈可击,他能做到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也会犯下很多人都不会犯的错。‘螟蛉计划’最高明之处恰恰在于此,嬴政少时孤苦无依,在那样的情况下但凡有人给了他一点希望,便能牢牢抓住他的心。换言之,他的童年、他的过去……”
说着,太子丹执起一枚棋子,重重地落在棋盘之上,眼底顿时涌现出腾腾杀气:“便是他的死穴。”
随着刚刚那阴狠的一手,双方原本僵持了许久的局面被打破。
眼看胜负已分,于是鞠武起身打算离开静室。太子丹起身欲送,他却摆了摆手,步子一停的同时转过身来:“但愿一切如你所料。”
开门的那一刹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湿气飘然入室。
白茫茫的雨幕迷了眼,像极了乱世中,风雨飘摇的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