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戈第一次躺到这张床上,鼻端的味道却是熟悉的,心里安稳得好像回了家。
门被叩响了,两人同时睁开眼,不由一笑,意思是:原来你也没睡着!
凌笳乐下床开门,看到施时后不满道:“都睡了,什么事啊?”
施时小声说了什么,被凌笳乐回绝了,“不用不用,你也赶紧睡吧。你今天弹成那个样子,明天肯定早早被我爸薅起来。”
凌笳乐回到床上,沈戈问道:“你师哥经常来你们家是吗?”
“他啊……唉。”凌笳乐叹了口气,“他家是外地的,他老早就在这边上学。他以前说过他爸妈老吵架,他就不太爱回去,也怪惨的。”
沈戈想他一向是面硬心软,嘴上怎么说着嫌弃,其实应该对施时不错。他以前也在别人家寄宿过,知道被主人家的孩子欺负是什么感觉,那是宁可回自己家挨饿都不想在那里多待一天。
“乐乐……”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对凌笳乐的喜欢几乎要从这两个字里溢出来。
凌笳乐动了动,侧躺过来,一只手蜷在耳朵旁边,“哎,我问你,今天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沈戈想了想,对他透露了一部分:“你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
只说了这一句,凌笳乐的表情就变了。光线这么暗,他看不出他是不是已经红了眼圈,但知道他一定在忍耐。
“你妈妈说,她和你爸爸都是没有童年的,一个是运动员出身,一个是部队文工团出身,习惯了那种严厉的教育方式,工作又一直太忙——”
凌笳乐把脸埋进枕头里蹭了一下,带着鼻音说道:“是我对不起他们,我让他们操了很多心。”
沈戈想到张媛说的另外一段话:“他不让我们看他的新闻,我们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看,只能尽量忍着……看了那些东西,知道他在外面受了苦,我们做父母的一点都帮不上忙……”
那是他们理解能力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张媛和凌宗夫在简单纯净的世界里活了大半辈子,对那个残酷且昂贵的世界无能为力。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凌笳乐铸造一个远离尘嚣的家。当凌笳乐想回家、能回家的时候,他可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干净的去处。
“凌笳乐,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觉得你做错了很多事,闯了很多祸,其实并不是因为你多不听话、多不懂事,可能,只是因为你能力太强了。”
“啊?”
“你想啊,你那会儿正是青春期呢,叛逆点不是正常的吗?只不过你太厉害了,一叛逆就成大明星了,一叛逆就惹到记者了,一叛逆就和影后谈恋爱了,所以显得特别不得了。”
“其实别的小孩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叛逆啊,离家出走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但是别人最多就是在外面晃悠两天就饿得受不了,自己灰溜溜地回家去了,他们就算想闯你那么大的祸都没那个能力呢。”
凌笳乐在他说“和影后谈恋爱”那会儿就开始不好意思了,听他说完就更加难为情,却也很受用,“你这安慰人的方式还真特别……”
“……那你呢?沈戈,你叛逆过吗?”
“我啊……”沈戈翻了个身,平躺过来。
凌笳乐支起身子看着他,“我发现你知道我好多事,但是你都不给我讲你的事。”
“我的事?我是觉得,我的事太没意思了。”
他的妈妈进城打工的时候跟有钱人跑了,他的爸爸在工地出事故去世了,这真是一个没意思的故事。
凌笳乐手忙脚乱地伸手摸他的脸,干燥的。
指尖被一把握住,听到沈戈带着笑意的低语:“还怕我哭啊?都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凌笳乐心里难受,“沈戈,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想哭的话我肯定也不笑话你,我都在你面前哭了多少回了。”
指尖被倏然攥紧了,他听到沈戈加重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沈戈哑声说道:“我还真的叛逆过……我爸出事以后,那些人就把责任当个皮球推来推去。我当时在我爸打工的城市上学,住校,所以我爷爷奶奶不知道——”
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家伙,自己一个人联系了那次事故中的其他受害者和家属,煽动着十多人拉起两道血淋淋的横幅去上访。
“跪了两天,赔了点钱,不了了之……我们不是要钱,我们就是想讨公道,是工程材料不合格,不是我爸他们违规操作……打那以后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个是为自己爱的人下跪不丢脸,第二个是下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还是得站起来靠自己。”
“……我那时候还埋怨我爷爷奶奶软弱,不争取到底,好像我爸没了就没了,日子还是可以照样过下去……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们心里的难受一点不比我少,只不过藏着不让我看到。”
“打那以后我遇到什么困难也都是自己咬牙硬抗,我也学会报喜不报忧……”
所以他太能理解凌笳乐和他的父母了。把自己的悲伤藏起来,这或许就是中国的父母与子女之间最深沉特别的爱。
这天晚上凌笳乐失眠了,沈戈睡着以后他才敢掉眼泪。
他侧躺着,看沈戈睡在夜里,泪水从眼角安静地流下来,再滑落到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