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么冷的雨啊。
冷到屈指收刀都可以听到骨头发出冻僵地声音。
启明塔的光辐射照亮荒凉的废原,在整个星球的灯都泯灭的今夜, 这座人类通天的高塔的光, 恢宏如同神启。赛拉孤孤单单地站在光里, 仰起头,看着从天而落的雨。
刀尖上一滴血缓缓地落下。
嗒。
一声滴在了流过的水中。
雨声那么大,血滴落的声音那么轻,本该被淹没, 本该听不到。然而赛拉听到了, 清清楚楚的。
她低下头去,看那滴血在映着灯光的雨水中扩散, 消失。
“赛……赛拉……”
断断续续的, 微弱的声音, 从咽喉中发出,带着生命将尽的死亡气息。
叶队长的盾牌斜斜地插在废墟中, 战衣破碎的男人一身血地爬在雨水中, 艰难地向孤单站着的红发女子移动。他不断地从口中咳出血来, 最后咳出了细碎的血肉。这个第三区的特遣小队队长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武器了。
一点儿也不威严,一点儿也不坚不可摧。
他在雨水,泥水与血中爬行的样子看起来狼狈而又卑微,像所有一无是处, 毫无用处的普通男人。
可其实, 脱掉制服与铠甲, 谁都是个普通的人。
赛拉低着头看他, 提着刀。
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 竭力地克制着什么。手中长刀刀身微微地颤抖,雨水落到刀身上,顿时飞掠出去。军人接受的训练是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但是叶队长不仅在喘息,赛拉最后的一刀还是微微地偏离了他的心脏。
刀切入战衣,鲜血落到手背上的时候,赛拉忽然地就红了眼眶。
合格的军人不应该这样,该像个机器人一样,坚定不移,精准至极。
“赛……赛拉……”
也许是因为周围的阿尔茨矿能量粒子吧。受了那么重的伤,叶队长奇迹般的爬到了赛拉面前,他伸出手,想去触碰赛拉。
赛拉木然地后退了一步。
叶队长眼中最后的那点光,一下子就没了。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颓然地颓了下去。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战友,曾经他是盾,赛拉是刀,一个出击一个防御,他们彼此心意相通。赛拉一个动作他便明白她的意思。
叶队长一下子变得很苍老。
他眼神空空的。
“19…87……0723……”他残喘着,断断续续地往外报一串数字。报出这串数字似乎用尽了他残存不多的力气。报完之后,他大口地喘息起来,血水已经不再从他口中涌出,“天基……天基启动程序唤醒码。”
赛拉垂着头看他。
他仰着头看她。
喘息渐渐的平下去,启明塔的光太耀眼了,落在赛拉的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就像神话中永远坚定,永远公正,永不泯灭的炽天使。叶队长恍惚地看着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就算换上衣服踩上高跟鞋也像踩着战刀一样的女子。
她生气喊他叶队长,高兴喊他队长,她眉眼总是扫出刀一样的弧度。
在从军的志愿上,她写愿意为所有公民服务。在入队的第一天,她说她的刀只为保护而挥。
听起来很孩子气,带着少年人的烂漫不知世事。
可她做到了。
她坦坦荡荡,荣誉,前途,金钱,她都无所谓。数年如一日,她身手变得更好,却还是最开始的样子。保护她该保护的,杀她杀的人。于是他喜欢她,就像飞蛾喜欢光明一样,被现实磨灭棱角与血气,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会喜欢在黑暗中带着坦荡光明的人。
其实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知道一旦赛拉发现了他的谎言,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完了。
“对……对不起……”
叶队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对不起,辜负了你所有的信任。
你喜欢我伪装出来的正义与可靠,而我却自己丢掉了所有你喜欢的一切,成为一个在你面前如此可耻的人。
雨水落在他仰起的脸上。那张五官硬朗,平时严厉的脸在此时显出卑微的色彩。他的瞳孔失去了焦距,他的声音消失在雨中。
一个小小的盒子从他的怀里滚出来,跌落在泥水中。
赛拉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蹲下去,捡起了盒子。
一枚戒指躺在柔软地天鹅绒上,深红的宝石在灯光下灼灼生辉。赛拉认得这枚戒指,在很早……几年前他们执行一次任务的时候,伪装身份混在一场首饰展览中。那时候这枚戒指在展览的一处玻璃柜后摆放着。
赛拉并不是在意外表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星际时代脸上还留着一道显眼的刀疤。
但那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这枚戒指好几眼。
队长穿着安保服站在一旁,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低声说“有点好看。”
队长也走过来,低头看了眼戒指,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眼她:“和你的头发一个颜色。”
“怪不得。”赛拉恍然大悟,然后又看了眼价格,“算了,买不起。”
她也就是喜欢那么一小会,很快就将那枚戒指扔到了脑后。队长却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从那次任务之后,队长就成了小七他们口中的“铁公鸡,一毛不拔”。赛拉他们不是第一次好奇队长的薪水都哪里去了,这么多年没看到他买过什么。
现在赛拉知道队长的薪水都哪里去了。
赛拉握住了那枚小小的她随口说过好看的戒指,缓缓地蹲下身,蹲在了再也不会说话的叶队长身边。她松开了刀,将脸埋进了膝盖之中,红色的长发垂下来,有一缕落到了叶队长冰冷的脸上。
1987,07,23.
那是她的生日。
…………………………………………
郎君且听我道来,那百般是非,不过是吕翁点下一场黄粱南柯梦。
黄粱梦是做不得数的,南柯梦也是做不得数的。
因为那都是仙人幻化出来捉弄世人的。梦一样光影陆离的人世喜怒悲哀,在它面前,最精妙的戏剧都要甘拜下风。
江戈不再弹着黄金袖刀了。
他安静地看着无声画面上,红发的姑娘孩子一样蹲在死去的男人身边,雨水冲刷掉她身边那个男人身上的血迹,冲刷掉她身上的血迹。
雨水可以冲掉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却有更多的东西是无论多大的雨也冲刷不掉的。命运这种东西和人们开了玩笑之后,就再也无法改变。
就像古地球那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马克·吐温在《神秘的陌生人》之中讲述的一样。
自称是“撒旦”的美少年对主角解释,人的命运就像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上一环扣着一环。在某一个时刻人们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决定了最终的结果。从叶队长接下任务,拿到退役资格,与一无所知的赛拉一起登上飞行器的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已经有了清晰的结局。
锁链的尽头,就是这场雨夜中凋亡的爱情与生死分离。
那么就算为了买那枚戒指,再早多少年下定了决心都没有用了。
这就是所谓的活着。
数百年前,马克·吐温在他的故事里已经发出了世间最清晰也最悲哀的呐喊“人终生都只是自己命运的囚徒,没有一刻的自由”。数百年之后,无数上演的悲欢离合反反复复地印证着这个冰冷无情的真理。
命运……为神明所操纵的命运。
江戈手指按在了黄金袖刀的刀锋上。
“哥哥。”
鸦九小声地喊靠在墙上,不再低低轻唱的青年。
青年的脸被光屏映出淡淡的,微微冷的蓝色。他看着光屏上的画面,神情却像在看着……看着某一段,他自己遥远的过去。冰冷的杀意在他眼中的数据流之下涌动。
鸦九能够分析出,兄长应该不是想要杀了赛拉。
可是那杀意那么真实,一定是刻进骨头中才有恨意才会激发出来的杀意。
那么真实的杀意,又是对着谁?
鸦九不清楚。
只是觉得这个样子的兄长,在一瞬间,分外地强大也分外地可怕。
它站在地面上,小声地开口喊了一声。
江戈收起纷杂的思绪,转头看向鸦九。
“那些人……他们进来了。”
鸦九说。
他投放出了另外的光屏。
在赛拉这边陷入沉默的时候,废原的另外一边,贝克特的残余特遣队与副官还有第四区的其他皇家特遣员汇聚在一起,踏进了废原之中,目标直指正在开采阿尔茨矿第二阶段能源的启明塔。
“我可以阻拦他们。”
鸦九迅速地说,调出了整个废原的详细地图。
“但是阻拦的时间没办法持续太长。”
因为他的大部分运算与能源都集中在开采阿尔茨矿上面。但是,鸦九能够计算出,兄长此时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这样啊……”
江戈看着那些踏入废原的人,他握了握损伤的左手,然后撑着地面站起身。
——看,这就是见鬼的命运。
命运冰冷地说:你注定失败。
去它妈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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