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恪一愣了一下。
不是这请求听起来有多唐突,而是她说话的语气——那么顺理成章,仿佛这件事自然到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不同。
他突然在这时候,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烧烤摊,江夙说的话:“有人说她和很多技校男生都不清不楚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头上突然有了丝复杂的感觉,周恪一不由自主地盯着陆沉沉看了看,这个全校闻名的问题少女有着精致的皮囊,长了双和外表高度一致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翘,因为烦躁得很,眉眼之间此刻带了点不入流的匪气。
他看着她,像要穿过她的外表,看透她内心装了什么似的。
陆沉沉自然是发现不了周恪一的心思,她只觉得奇怪,对上他的眼睛上下一扫,问道:“你看我干嘛?”
“没干嘛。”周恪一转开眼,“我的车不是那种能打到的车。”
他委婉地形容了一下,“就……不是四个轮子的,两个轮子的,你懂吗?”
周恪一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说自己的电动车坐起来肯定没打车舒服,陆沉沉真要他送,他当然会送,只是希望她不要感到坐着不舒坦。
但陆沉沉显然误会了他,她皱起好看的眉,沉默了几秒。片刻,她伸手,在身上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了半天,而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红色纸币,真是皱巴巴,折痕深得像一用力这张人民币就会报废了一样。她抽了一下鼻子,拉过他的手,把纸币塞到他的掌心里。
“够了吧?”
“……”周恪一抬眼看了看她,再看了看手里的百元大钞,头疼:“我不是……”
陆沉沉松开手,退后一步,眼里满满写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告诫他:“市面上打车都这个价,我家离这儿不算远,我给你的还多了。”
本来,四个轮子的都不用这么贵,他还是两个轮子的。得亏她今天只带了这张,而且也没什么心思想别的办法回去,不然这便宜她还不想让他占。
周恪一这钱是拿着也不是,不拿着也不是,踟蹰了会儿,慢慢叹了口气。
“你在这儿等我,”他说,“我去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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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两个轮子的上面载着两个人,缓缓从树林边沿往碧潭路骑去。那儿是老城区和新城区的交界处,东西两边坐落着新旧时代不同的建筑,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对着这几年新建的排屋,穿梭其中有种翻开时光相册的感觉。
老城区要拆迁,这几天正准备动工,路不好走,周恪一骑车被迫歪歪扭扭的,为保安全刻意放慢了速度。
他往后视镜里扫一眼,陆沉沉抱着手,没出声,风吹起她的长发,把额前的刘海吹开,露出光洁的皮肤,她脸上的红印看着比最开始好了些,反倒是嘴角破开的伤口更夸张一点。
她扭头,眯着眼睛看路两旁的树,除了指路以外,一个字也没说。
电动车骑过了欧式建筑群,穿过商业街,上了高架桥。
桥的这侧是新区,那侧是正准备拆迁的旧区,下了桥,路灯渐渐密集起来,前方是沙尘遍布的施工现场,拆了一半的空楼房在夜风里伫立着半个身子,像张大口的野兽。
因为是工地,这片挂了不少探照灯,亮如白昼,虽然路况差,但照明比起新区却没多少区别。
车轮摩擦着路上的小石头,发出轻微的嗞呀声。
路过一片废墟时,陆沉沉突然说:“停下。”
电动车应声而停,周恪一还没扶稳,陆沉沉先一步下了车。她走近废墟,帆布鞋踩在碎砖上,晃了晃身,站不太住。
周恪一拔了钥匙,慢慢跟了上去,在她身后保持着没多远的距离,默默地不出声。
陆沉沉走了大概十几米,站定,目光缓缓落到了废墟深处——那里是一片乱七八糟的砖头和沙砾,已经无法辨别建筑的本来面目,可是她很笃定,笃定到不用怀疑。
她转过头,说话的声音夹着风,有种失落与空洞在里面,说:“你看,这是我家。”
周恪一走上前,她又指着废墟附近,一家还未拆迁的旧铺子,大约十平米的样子,在路旁摆着几张简陋的塑料桌椅,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忙活,几个建筑工人聚在一块酣畅喝酒。
她说:“我爸以前经常带我去那儿喝冰镇绿豆汤。”
周恪一在她身边站着,瞅了瞅那废墟和铺子,又看了看周围错落着的,简单的板材临时搭建的工人宿舍。
他不知道陆沉沉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他看得出来,她不需要回应。
他们默默不知站了多久,一阵风刮过,卷起沙尘扑到身上,陆沉沉才说:“走吧。”
然而此时,只听见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是建筑工人发现了工地上有人,打着手电筒走过来,光柱直直照在他们脸上,“干什么呢你们!”
周恪一和陆沉沉一同回头。
来人是个叁十出头的建筑工人,手里的手电筒一通瞎照,灯光打到陆沉沉脸上的时候,眼睛都给看直了。
工人平时吊儿郎当惯了,工地上又几乎都是男人,是以他的心思几乎立即活泛了起来。
他也不敢多放肆,但语气突然就从尖锐转成平和,走到他们身边时,伸手就要去揽陆沉沉的肩膀,“哪儿的学生啊,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很危险的知不知道,嗯?”
这样的油嘴滑舌陆沉沉见多了,已经无动于衷,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工人追上来:“诶,小美女你怎么这么怕我呢……”
陆沉沉皱了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正要开口呵斥,只见身前突然挤进来一个庞然大物,宛如一座大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周恪一不动声色,冲工人笑了笑,说:“我们路过看看,这就走了。”
工人伸着脖子,企图再去撩下陆沉沉,都被他仗着体型优势挡了过去。
陆沉沉在身后说:“我们走吧。”
周恪一笑,往后格开她,将她庇护在自己身后,二人一起往回走。
工人在身后咬牙切齿,狠狠骂了句脏话。
等到了电动车前,陆沉沉突然问:“你刚才干嘛那样?”
周恪一上了车,把钥匙插进孔洞,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嗯?”
“我只是做好一个司机份内的事。”
陆沉沉挑眉,嘴角微微扬起。被压抑了一晚上的坏心情,总算稍微好转了些。
她也上了车,说:“走吧。”
周恪一嗯了一声,却没有骑车,弯下腰,在车前的挂钩上解下个塑料袋,手往后递过去,“给你。”
质量堪忧的塑料袋里,是质量同样不佳的一次性杯,封了口,装着冰镇的绿豆汤,煮得出了沙,看着就清冽爽口。
陆沉沉愣了下,才伸手接过。
她问:“这也是司机份内的事?”
周恪一笑说:“你刚下车的时候我去买的,本来想留着自己吃,现在送给你了。”
陆沉沉把吸管插进去,吸了一口,冰凉的感觉顿时从口腔蔓延到五脏六腑,令人神清气爽。
她嚼着冰块,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杯绿豆汤勾起了她久违的回忆,而在回忆里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那时候的她没那么尖锐,也没那么颓丧,和大多数女孩一样,生机勃勃,青春洋溢。
“周恪一。”陆沉沉突然用一根手指戳了戳眼前人的脊背。
“怎么了?”
她想为自己的回忆买单,去裤子口袋里拿手机,“不用你送,你告诉我多少钱,我转给你。”
“……”
周恪一扭过头,看着她,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陆沉沉没明白,纳闷道:“你笑什么?”
然后一低头,才发现了他到底在笑什么。
她的手机根本没有电。
周恪一歪歪头,等她的下文。
陆沉沉看了他一眼,把手机放回去,捋了捋额头前的碎发,很自然地说道:“算了,先赊个账,下次再请你。”
周恪一喉结微颤,笑着踢了脚撑。
“……笑个屁,骑车。”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