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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PO18.C0M 【贰拾叁】
    【贰拾叁】
    兵帐中油灯的光线半明半昧地照着卓少炎的脸,她的表情几乎没起任何变化。甚至连多一丝迟疑都没有地,她转手便将匣中文书取出,然后逐一展开。
    目光首先扫到内文尾部的日期——
    一封是晋历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
    另一封则是晋历永仁二年五月三十日。
    看清后,卓少炎的目光不易轻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在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过后还不到一个月,她自豫州奉诏振旅归京,一入城便被械送御史台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她亲手将写着白首永偕的婚书塞入戚炳靖的掌中;一个月后的五月末,谢淖大军叛晋、与云麟军并师南下的消息传遍二国,震惊整个宇内。
    卓少炎低眼,用手指将文书卷轴推平,自右来阅。
    两封文书皆言简意赅,措辞有力且果决。
    永仁元年的这一封并非普通文书,而是在鄂王印之外还加盖了大晋帝玺的国书。书中答允大平成王英肃然,大晋诚愿出借兵力南下,助其登基即大平之帝位。大晋借兵之条件有二:一是成王须按此前约定,在即位之后割让大平金峡关以北之十六州疆土予大晋,以充鄂王之封邑;二是将卓少炎送至鄂王手中,大晋不见活人则不发兵。
    卓少炎看着那“卓少炎”三字,定了片刻,才搁下这封,拿起另一封。
    永仁二年的这一封文书则是仅盖有鄂王印的私函。书函中称,谢淖叛晋实为鄂王之授意,目的在于借卓少炎与云麟军之力,以更少的伤亡、更快的速度破金峡关南下,一旦合军兵抵大平京城,谢淖必会率麾下临阵反水,挟持卓少炎后杀云麟军一个措手不及,而后兵逼皇城,拱立成王上位;望成王于大平朝中力促此事成,开金峡关与京畿诸路门户,切勿令兵部发兵北击云麟军。
    阅罢,卓少炎将其向帅案上随意一丢,举目看向下首处的武官。
    她的脸色镇静而冰冷,声音不带什么特别的情绪:“成王的心意,我收悉了。”
    然后她嘴角轻动,看向武官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笑话:“自云麟军成功南出金峡关以来,成王便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大晋鄂王的信函,更是从始至终都未得到过来自谢淖本人的消息。我说的对么?”
    武官绝没有料到她在阅过这两封文书后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哑声,不知该回应什么。
    ……
    卓少炎不高不低的声音穿过帐幕缝隙,清晰地传入刚走到帐外的戚炳靖耳中。
    她身边的亲兵去请他来时,并未详细说是何事。而他眼下听得里面传出的这一句,当下便止住了要替他揭开幕帘的士兵的动作。
    士兵无声收回手。
    戚炳靖给了他一点笑意,然后贴前,负双手于背后,神色仔细地继续聆听里面的对话。
    ……
    帐中,卓少炎等了那武官半晌,不闻其言,脸上便露出些不太耐烦的神色来。
    她以指轻叩帅案,说:“大晋鄂王戚炳靖,英武睿明,才出众人,于大晋国中权势滔天,便是大晋新帝亦须赖其以定朝纲。成王今能得他相助,大位虽不能说唾手可得,但若筹谋得当无失,亦能有八九成之胜算。”
    “但若诸策果真无所失,”她说着,嘴角露出一点讥色:“我此刻应已被谢淖挟持,云麟军更应已被杀个措手不及了,我又岂会有暇在这儿看这两封文书?”
    她继续说道:“谢淖其人,践历行伍而通兵事,从一介不知名的邑军先锋使凭着军功一路升至大晋中将军,仅用了不过一年多而已。当年他与卓少疆交手,七战而四胜,四胜皆是速战速决。这样的一个人,若早已谋划好临阵反水一事,又岂会迟迟不动,徒增后事变数?
    “我今能收到这两封文书,足以说明诸事并未如成王所谋。我料成王久不闻鄂王音信,见云麟军陈兵城下亦久不见谢淖有所动,故而坐不住了,料定已不能再赖鄂王之允助,这才叫你送这两封东西来给我看,意在挑拨离间我与谢淖。
    “自然,成王与我相识多年,不会以为我看不出他这挑拨之意。他之所以赤裸裸地行挑拨之举,是因他以为,既然这两封文书已俨然无所用了,不如送来给我,纵然眼下谢淖尚未反水,然而这文书背后的事情,必能令我对谢淖的信任荡然无存。他想试一试,如这两封文书能够使我与谢淖二军离心,这局势必将大变,云麟军若逢兵乱,三两日间必亦顾不得这城中大位;而如若此计不成,于他而言亦不会有什么多余损失。
    “我说的都对么?”
    武官的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卓少炎看他一眼,伸手重新拿起那两封文书,动作从容却有力,缓慢地将其撕裂成四半。
    她捻了捻指尖,连眼都不再抬,冷冷道:“这两封文书,皆是大晋鄂王所言所允,可成王怎么就忘了去问问领兵的谢淖——他答应鄂王了么?”
    ……
    口中所言,远不及心中所想。
    先出现于她脑海中的,是江豫燃领先锋人马在踏入京畿地界后给她发的那封信。京畿禁军撤防,江豫燃的那句倒是稀奇,如今再看,是一点都不稀奇。
    再往前回忆,便是金峡关前后诸事。
    最初大平换将,不从北面诸路军中选人,偏从南边将沈毓章千里迢迢调来。沈毓章一非成王亲腹,二是裴穆清生前所看重的门生之一,多年前亦曾主动请缨北上抗敌,一向奉听成王之意的兵部竟能在那当口上将他派往金峡关,如今想来,图的便是沈毓章与她少时如兄妹般的旧情。
    但兵部所图却并非是为了让沈毓章以旧情前去招降,而是能够借此找个尽合情理的由头将大平守关之将在二军对战之际撤下。沈毓章因念旧情而通敌与徇私,纵使她当初不为之构陷此二罪,想必兵部亦不会手软。而若非沈毓章这等门楣忠正、文武盛名赫然有声于国朝之中的将领含冤被罢,金峡关守军之军心又何以能被轻易动摇,金峡关之门户又何以能被轻易打开。
    顾易侍从成王多年,借兵部之名北赴金峡关问罪沈毓章的这一趟差使,他办得是极其漂亮。
    当日关外一晤,沈毓章言称所奉旨意为可招降、不可滥杀。
    当然不能杀了她。
    若杀了她,成王又何以按鄂王所言,让谢淖借力云麟军破关南下?
    此后她拆毁金峡关墙以要挟大平朝廷,昭庆自请替朝廷北上谈和,兵部竟不曾阻拦昭庆分毫;而云麟军扣住北上谈和的昭庆以逼迫皇帝禅位让贤,想必更是正中成王与兵部之下怀,由此顺着皇帝之意,开京畿门户以迎云麟军南下,等的便是谢淖会按鄂王所允诺的阵前反水。
    诸事一经想通,她的心中自然极震极荡。
    二月的寒天雪地中,她被晋军于戎州境内劫入兵营的每一幕画面,至今犹在眼前。
    此后数月间,她于晋都看宮墙外的春日花芽,于金峡关外瞰山谷中的夏夜幽涧,于京城脚下听兵帐间的秋风飒飒,身边始终少不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以国书明言索求,将她的性命纳入他的掌中,还她兵权,予她旧部,因一纸婚书而应她所取,更在她不觉不察之间,默不作声地将她所谋之事以他的方式强势推助。
    ……
    兵帐幕帘被人自外揭起,有人踱了进来。
    卓少炎抬眼。
    脑海中才想着的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戚炳靖步履从容地走至她身前,将已被她撕裂的两封文书自案上捡起,一瞥之后又扔回案上,目光移去看武官,说道:“从未应过。”
    这话应和着她方才那句反问,迫得武官额上冷汗又密了一层。
    卓少炎叫亲兵进来,吩咐说:“将此人带下去关起来。还有,让我帐外的守卫撤得远一些。”
    亲兵遂依言将人绑了拖出去。
    幕帘落下,帐中一时变得极安静,两人谁都未立即出声。
    就这么静了半晌,卓少炎才瞟向他,问:“你在外面听了多少?”若不然,怎能够卡着她问完那句话走进来。
    戚炳靖于她身旁落座,答道:“全部。”
    一开始,他本无意一直在帐外听,但她说出口的话,思虑严密条理清晰,层层递进之下将人逼得无从应对,不容他入帐打断,于是便多站了一会儿。
    他话音落后,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夜风刮擦着兵帐,帷幕被吹得向内用力鼓动着,有风顺着缝隙漏进来,扑灭了帐内灯苗。
    没人去点灯。
    这一片看不清对方的暗色如雾如绸,将人拢在其中,令人一时只听得清外面的风声与自己的心声,莫名得催人想要坦诚以待。
    黑黜黜的兵帐中,只听戚炳靖振了振甲衣,问说:“为何信我?”
    她对谢淖不会反水的绝然笃定,令他于帐外闻之动容。
    二人隔得不远,但卓少炎只能辨出他的侧影轮廓,看不见他此刻是何表情。他虽只问了四字,她却能在心中替他补全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要的,从来都不是大平的疆土。”她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一字字清晰地敲入他耳中:“否则,从一开始你便不会留我的命。”
    他无声片刻,又问:“你从何时开始这样以为的?”
    “在你于金峡关城墙上将沈毓章激怒的次日。”
    “因何故?”
    她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少顷,才说道:“那日晨,我与沈毓章议过拆关之事后,望他能据实说出为何会被你激怒,他便对我和盘托出。
    “我从未对你坦言过我出兵是为了什么。你曾问过我一次,当时我称是为报卓氏私仇,你也看似信了。然而你对沈毓章说的那些话,若不是清楚地知悉我所图究竟为何,若不是全然了解他有着与我相同的不甘与执念,又岂会那般容易地撕破他蓄意的伪装,以简单几句话便将他轻易激怒。
    “而你既然早就知悉我为的不是报一己之私仇,就应该知道我所守的是什么,心中必定明白不论你能给我什么,我都绝不可能拱手将大平疆土让予你。
    “你亦不可能寄望于利用我与云麟军。旁人或许以为你提兵相助别有所图,意在借我之力破关之后再寻机与我反目,吞据战果。但曾与你真正在沙场交锋七次的人,是我。
    “谢淖之用兵,谋深而虑远,从来都是先审我之强弱,断地之形势,观时之宜利,胸怀必胜之策而后战,从未有过临机赴敌之举动。便是如此,你与我之过往交手亦曾败北三回。你又岂会自大地以为与我反目之后真能得胜?
    “依你素来用兵之主张,若真要南掠大平疆土,从一开始便不会留我的命。如此,大平北境空虚,你发兵南犯,短时间内谁能挡得了你的道?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借我之力,图那只有五六成胜算的结果。”
    这一席话卓少炎讲得不快,故而耗费了一些时间。
    待她讲完时,二人的眼睛已适应了这黑暗。
    戚炳靖看向她,她并未回视,但那一双平日里看起来英气十足的眉眼此时被夜色勾勒得柔和了许多。
    他按她所说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的傍晚,晚风穿堂而过,他醒来时,正对上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模样。
    而亦是自那一日起,她与他相处时便慢慢地有了自细微处的变化。
    停顿少许,卓少炎继续说道:“你刻意对沈毓章说那些话,是因你知其必会被传入我耳中。你想让我自己想透,若我想透了,遇事便不会轻易受人挑拨。若我没想透,你早晚会与我一战。你担着这一战的风险,是想要看一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无情背义之人,我究竟有没有心。”
    她没有问他,她说的对或不对。
    但她最后的这几句,如火苗细细地燎过他的肺腑,逼得他沉声应道:“嗯。”
    暗色中,卓少炎轻轻笑了。
    然后她伸手,将油灯重新点燃。
    乍亮的光芒激得她微眯了一下眼,但很快地,她在光亮中抬头看向他,明眸映着火光,一如当初晋营相见,美得令他挪不开眼。
    她说:“晋历建初十六年,你受封鄂王。册礼既行,大晋先帝曾经问你,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当初长宁大长公主讲过半句,事后你又补了半句。但是今夜,我想要听一听,你的真话。”
    戚炳靖看着她的眼,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回答她:“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