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沉府的后宅突然传来一声喝厉。
“跪下!”
沉沉璧撩开衣袍,背脊挺直地下跪,倔强的目光毫不退让地迎上憔悴妇人的审视。
“孩儿无错。”
“你还无错?”沉夫人怒容满面,掀翻桌上的茶杯,冷声说道:“你先前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读书是为正己、修身、齐家,为求无愧于父母,为精研学业,无愧于恩师,说什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说什么读书不出仕,读书何用,可你为官以来都做了什么!尺寸之功未建,现在还敢去弹劾国相,你鲁莽行事前可有想过你还在牢里的父亲,可想过叁代里的宗亲兄弟!”
沉沉璧抿着唇,默不吭声。
他要如何说他就是为了救父亲,才铤而走险地有此一搏。
沉夫人骂了一会,怒气更甚,起身走到沉沉璧旁边,说出的话更如刀子般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当初我真是昏了头会信你能顶替彦哥儿,若是他在、若是他在……我们沉家何至于此!”说到那可怜的儿子,沉夫人掩面大哭。
沉沉璧面色惨白,先前还坚韧的双目瞬时淌泪,身形都要摇晃起来。
“母亲……”
沉夫人绝望地嚎啕大哭,一直叫着彦哥儿的小字。沉沉璧心下悲痛,狠心地不去听,突然想到云歌答应他今夜拜访,马上收敛了情绪,急切说道:“母亲,户部的燕大人马上要来,我托她打听的事情有了眉目。”
“是你父亲的消息?”
沉沉璧点点头,“燕大人原在刑部当差,比我们要知道里头的情形,她说谋害皇嗣一事可大可小,如何结果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而陛下一直压着父亲的辞呈不表,此事或有转机。”
沉夫人眼圈通红,咬牙切齿道:“还能有什么转机,你父亲当日诊出梅妃有孕,没有登记脉案就已铸成大错,更不论他还有更要命的把柄留在梅妃手里,现在我们除了求梅妃高抬贵手,别无他法!”
沉沉璧沉着声音说:“梅妃本就费心害得父亲,又如何会放过我们!”
沉夫人听着又是一顿大哭。
同时,一片青瓦被人轻轻扣下,黑影来去无息。
深夜,偌大沉府已静若无人。沉夫人哭得累了,早早熬不住在沉沉璧的劝说下先去歇息。
沉沉璧焦急的来回踱步,漫长的等待让他的不安放大到极致,云歌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会失约只代表了一件事情——父亲的案子格外棘手,或无转机。
若真是如此,他冒然向燕相发难的确是自寻死路。
沉沉璧如遭雷击地一屁股跌落在榻上,失神了半晌。他不该,不该将希望全押在云歌身上,云歌一个从七品,纵然看事情再透彻,她无权无势,处境又能比自己好上多少?
太荒谬了,他怎么才想明白这点。沉沉璧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却说燕云歌从沉府回来后,第一时间先去找了赵灵。
赵灵听到她要自己去打听沉沉璧时,莫名其妙地问道:“老大,这大半夜的我去哪里打听沉大人的表字嘛?而且他的表字怎么了?”
燕云歌手指敲着桌面,想了想,突然问:“沉沉璧的文章现在何处,就是他乡试到府试的卷子,我记得季幽有誊抄了一份给我。”
赵灵“啊”了一声,一脸茫然地问了句,“什么卷子?”
燕云歌后悔地只想把赵灵丢去方家,换季幽回来,她认真回想了一遍,事情发生在殿试前,当时他们刚从江州回来,卷子若是还在,也当在燕楼质库的库房里。
当即招过赵灵要走,赵灵却将人拦住,喏了喏嘴巴说,“老大,那位还在呢。”
燕云歌挑眼看她。
“就是……那个柳大人,他还没走呢。”
燕云歌皱眉地往里间一看,果然有道挺拔的身影在黑夜里魏然不动,她挥手让赵灵下去,想着不如今天就与柳毅之说个清楚。
门被阖上,燕云歌思忖着如何开口,里头的声音先传了出来。
“燕大人这就想过河拆桥了?”
真是难缠。燕云歌皱皱眉,面上客气地说:“柳大人,下官非常感激柳大人出手相助,也是下官思虑不周,忘了诸事复常,不该置大人于险境。大人的恩情,下官铭感五内,大人可以提个要求,银子也好,物什也罢,只要下官能做到,定双手奉上……”
燕云歌才说完,就听得起身的动静,下一瞬炙热又愤怒的气息已欺身过来。
她赶紧后退几步,机敏地躲过他的钳制,带着怒火的力道已经在上头留下了显眼的指印,她心中也是怒气腾升,一个两个的都当她是什么,动不动就掐她脖子。
“像你这样的人,有求于人时什么身段都能放下,一旦目的达到,转头就将人弃之敝履。多可笑,我居然对你这样的女人动心,还百般放不下你。“
“柳毅……”她的声音很快被吞噬。
柳毅之将她压在墙壁上,几乎用尽全力去吻她,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松开……你松开……”
她拼命挣扎,双手反被用力扣到了头上,腿也被他死死地压着,过了良久,柳毅之才终于松开了燕云歌的舌头,慢慢地喘气,最后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他想清楚了,如果卑微、迁就得不到她怜悯的回眸,他宁愿拉她共下黄泉,哪怕是下去地狱受烹油之苦,也绝不放了她独行。
燕云歌怒上心头,趁他松懈,手指灵活地勾出腰间的匕首,眼也没眨地就往他胸口捅去。浓郁的血腥味很快充斥两人鼻尖,柳毅之平静看了眼匕首的柄端,竟还能笑出声来说:“多亏燕大人这一刀,本官又能拖些上时日再出发。”他加重了楼住她的力道,在她面颊上轻吻着,“只是燕大人意图行刺一品大员,明日京兆府尹问话,怕要有得头疼。”
燕云歌听得心烦,想着要给柳毅之一个痛快,又怕真把话说绝了,这个疯子会将一切豁出去。可是以退为进也好,直言不讳也罢,这人油盐不进,她实在没招了。
燕云歌深呼吸了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她规劝着说:“柳大人,世间姑娘万千,没有我燕云歌,还有方云歌,张云歌,大人要真喜欢下官这样的,天下也不是找不到第二个,只要大人肯放过下官,他日大人娶得娇妻,下官定然……”
腰间的软肉被狠狠一掐,燕云歌咬牙切齿地将无情的话说完,“定然备上一份大礼,贺大人新喜。”
“燕云歌。”
以往总是云之云之的喊她表字,突然被这么一唤,燕云歌都有一丝闪神。
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表情的话,结果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像要生吃活吞了她一样。
“你若敢如此糟践我,我一定杀了你。”
燕云歌愣了愣,唇上的触觉很快消失,柳毅之走前拔出胸前的匕首,看也没看,反手将匕首“嗖”一声丢回,短小的兵刃几乎是贴着燕云歌的耳朵,没入了她身后的墙壁。
“本官说到做到。”
燕云歌摸了摸被削去一截的鬓角,这才发觉往日小瞧了柳毅之,仅凭他刚才露得那一手,哪是她能轻易偷袭能得手的。
赵灵在柳毅之走了一会后才进来,心虚地喊了声,“老大。”
燕云歌回了神,勉强走了两步,才发现背后虚汗一片,她平复了半晌,脑海里依旧是柳毅之决绝的背影,那样挺拔的身姿狼狈起来莫名有几分可怜。
燕云歌转去喝了几口冷水才压下异样的情绪,转头吩咐赵灵道:“你去看看文香歇下没有,没有的话一起与我去燕楼找卷子。”
赵灵摸摸鼻子,还以为今晚逃过一劫了,没想还是要跑腿啊。
叁人消失在黑夜里。
当文香找到卷子时,燕云歌正点着油灯在看一则消息纸。
是一年多前沉家姑娘突然暴毙的消息,而这头,找出的卷子上沉沉璧,字灵彦,赫然几个字已经让一切真相昭然。
赵灵还没想明白,文香的心思转了转,就笑道:“小姐这是抓到沉大人什么把柄了。”
“还是你聪明。”燕云歌笑着将卷子收起,冷了一晚上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们能不能不要打哑迷。”赵灵不满地叫唤,她大字不识几个,更没有弯弯绕绕的心肠,此时完全一头雾水。燕云歌拿卷子敲赵灵的脑袋,“让你多看点书不听,好好的一个脑袋,也不知道装点东西。”
她又转头对文香说道:“我去沉府走一趟,你二人小心回去。”
文香颔首,赵灵还没听到谜底,还纳闷着,“老大,你何时与沉沉璧这么要好了,还帮他家解决烂摊子。”
“各取所需罢了。”燕云歌说得轻描淡写。这世上哪这么多情深义重,不过是利字当头,她虽然虚伪,但从不掩饰自己是个无情的女人。
“沉家一事利用得当,我不只多个盟友,也多了道护身符,可没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她说到最后,嘴角带了几分笑,显得那样满意。
赵灵和文香互看一眼,简直不寒而栗。
沉府里。
燕云歌听完沉沉璧说的,才发觉事情比自己想得更为棘手。
“当日,父亲进宫是为皇后请脉,半道却被梅妃娘娘请走,来请的宫女说梅妃腹痛发作,流汗不止,来不及去太医院请别的太医了,父亲本着医者仁心,便先去为梅妃诊脉,没想到诊出一条滑脉。”
“几个月了。”燕云歌只问关键的。
“叁个多月。”
“沉太医可有去内侍监查过妃嫔侍寝的记录。”
“查了,”沉沉璧表情死灰,沉声道:“就是查了才知晓,那个月梅妃并无侍寝。”
“沉太医糊涂了。”燕云歌叹一声,又问,“他是否还落了把柄在梅妃手上?”
“一张方子。”
“说仔细。”
“父亲当日诊出滑脉后,梅妃向他讨要安胎的方子,父亲当时留了个心眼,写得是治疗腹部胀气的方子,怕的就是皇嗣万一有个好歹,会牵连到沉府。没想到,梅妃的心思比他想得更要歹毒。”
“沉太医从被梅妃请走那刻起,已经置身死地。”燕云歌听到这,已经猜出梅妃的全部用意,叹道:“你父亲自作聪明,以为不记脉案就能逃脱一劫,他诊出妃嫔有孕,就该及时上报,现在不仅犯下欺君之罪,还傻地留下一张方子,等于做了梅妃偷人的帮凶。”
“可梅妃偷人的事情一旦爆发,陛下盛怒之下,我父亲一样要死。”沉沉璧心灰意冷,突然想到唯一的转机,斟酌问道:“我父亲的方子是治疗腹疾,只要他咬死了当日只诊出梅妃腹疾的脉相,陛下会不会网开一面,至多治我父亲一个失职之罪?”
“是有这个可能,”燕云歌盯着他,视线滑到沉沉璧凸起的喉间,按下心中疑惑,意味深长道:“前提是梅妃肚子里没有这个孩子。”
沉沉璧大惊,怔怔地想了一会,摇摇头道:“梅妃相当谨慎,她会以方子来要挟我父亲替她修改月数,又要我父亲替她保胎到出生,我父亲不从后,她便借着兰妃娘娘难产一事,用同样谋害皇嗣的罪名警告我父亲,这样的女子,如何轻易向她下手。”
“更遑论她背后还有一个叶家。”燕云歌一针见血地说。
沉沉璧更加六神无主,眼巴巴地望着从头到尾都镇定自若的人,冀望她能给他想出一条活路来。
燕云歌榻上盘坐,一手提笔沾墨,苦思半天。梅妃确实厉害,小小计谋也能做到天衣无缝。这样聪慧的女子本该活在郎朗日头下,如今躲在阴暗的深宫里将智谋用在了害人上,委实可惜。
“为今之计,我给你想了两条路。其一,重新写张方子,寻个合适的机会将你父亲的笔迹换出来。”
“可……就怕梅妃早有准备,这么做反而打草惊蛇。”
“其二,你找人熬碗堕胎药,务必灌进梅妃嘴巴里,只要这个孩子不存在,你父亲至多坐实了失职罪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当然,能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更为凶险。”燕云歌轻轻一笑,在纸上写下一个「沉」字后,感叹着,“形旁为水,声旁为审,犹如沉太医此刻头戴枷锁没入水牢之中,当真不吉。”
沉沉璧喉结微动,咽下了惊讶后,老实地起身,倒茶求教,“还望云歌指条明路。”
“路只有这两条路。”燕云歌轻声说着,瞧出他的不安后,轻轻道,“我发过誓,此生手中不沾人命,如有违背,将不得好死,所以我能为你做得只有这些。”
沉沉璧被看穿心思,更不好强人所难,只是发了愁,“先前为了避开后宫的争端,父亲从不与哪位嫔妃交好,眼下……”
“太医是除陛下外,唯一能进后宫的正常男子,想要明哲保身谈何容易?你父亲错在太小心谨慎,以至于出事至今,连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该如何是好……”沉沉璧失望地喃喃道。
“倒是不急着现在就绝望。我在宫里还有一些关系,现成的人选也有一个,只是……”燕云歌说得很为难,在沉沉璧殷切的眼神下,据实相告道:“只是请她出手并不容易,沉家或者你父亲,愿意付出何种代价或者敢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情,来解决此事?”
“不惜一切代价。”沉沉璧说。
“好,我为你安排。”燕云歌颔首。
沉沉璧望着眼前这双深沉不见底的眼睛,悬着半月的心总算稍稍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