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伊始,承明帝留太子监国,带着百官浩浩荡荡地出发春猎。
燕云歌借户部公务缠身,婉拒白容邀她一同前往的要求。趁百官不在京中,她让季幽找到茶馆的老头,又新编了几句唱词,明里暗里地在民间为燕行鸣冤,一时之下各种流言喧嚣尘上——迫使原本想冷淡处理的燕不离也坐不住了,出面请旨降罪,让太子圣夺。
城里,燕行无惧权贵为民除害,燕国相刚正不阿大义灭亲一事传地沸沸扬扬。
朝堂,局势如山雨欲来人心惶惶,燕云歌却巍然不动,甚至抽出了一天时间陪秋夫人看了各庄子上送来的账本,又陪秋玉恒巡查了将军府下的产业,这般的配合反教秋玉恒更患得患失起来。
深夜。
“娘子还不睡吗?”秋玉恒歪着脖子,打着哈欠。
“我再看一会,”燕云歌见他倦容明显又赖着不肯走,放下书,坦白道:“你不必事事迁就于我,若让下人们看见再传去母亲那里,少不得要生事端。”
“没人敢,”秋玉恒起身去夺她的书,燕云歌避过不让,他气恼地又坐下来,“反正我认定了你,谁去母亲面前嚼舌根都没用。”
燕云歌听过这事,文香为了避开老将军,假意与秋玉恒起了争执,对外借着侍疾的名义回东苑小住,事情不知怎地捅去了秋夫人面前,才有了后来逼秋玉恒看画像跪祠堂一事。
丫鬟间嘴碎再是正常不过,她的心胸也没狭窄到不让人议论两句,可若是身边的奴才生了异心要置她于死地,那话又得两说了。
燕云歌阴郁地将书随手搁置。
“娘子在想什么”
燕云歌伸手端起茶,却没有立即喝,轻柔道:“在想有新夫人要进门,我这个旧人该如何自处。”
秋玉恒听出她话里的介意,反咧开嘴角笑道:“母亲也就做个样子,哪会真逼死我。我可是早放了话,除了娘子,我谁都不要的。”说着,他又有不甘之色,“可是娘子在乎吗?”
燕云歌反将茶杯送至秋玉恒唇边,笑了声道:“玉恒这般好,我自然在乎的。”
她说得随意,秋玉恒却记着当日那句我不会爱你。
他心中酸涩,犹未回神,茶香却微微入口。
燕云歌眼中尽是笑意,茶盏轻轻碰触到他的嘴唇,像要喂他。
秋玉恒刚想说话,那茶水就顺势灌了进来,呛得他咳了好几声,脸都红了。
燕云歌不由笑出了声,手一搁茶盏就欲起身,却被他大手一揽往腿上带。
他眼里太过火热,她瞧得分明,却没有应付的兴致,转过话题道:“听说你做了少监?”
秋玉恒心思明显不在话题上,敷衍道:“只是个小官,管点杂事。”说着,已经去嗅闻她耳后的肌肤,另一只闲着的手更穿过斜襟,揉捏起他日思夜想的那对乳儿。
燕云歌推了一把,没推开,反被他禁锢在怀里。
“以你爷爷在军中的威望,你大可要个更高点的位置。”
秋玉恒放开被他咬红的耳垂,不在意道:“我不是那块料,爷爷就是给我个将军做,我不会打战有什么用。不说这些,天色不早了,我们安置罢……”
燕云歌被摸出了火,勉强回应:“今日不行……”
月信将至,她不敢再冒险。
秋玉恒已将人抱至案桌上,动手去脱她的罗裙,不想这裙装繁琐,他又心急,半天没脱下,笨拙的模样反让燕云歌笑了。
秋玉恒总不得要领,气得直接上手。
燕云歌一个反手,将他手臂扭到身后,冷声说:“说了今日不行。”
秋玉恒疼地不敢叫,面上气得要冒烟。
“何时打得过我再说。”说罢,她松开他,丢下一句,“今日我睡书房。”便往外走去。
“那今日就过两招,就两招!”
秋玉恒跟在她身后纠缠。
“你去找老太爷,我想他老人家很乐意指点你。”燕云歌平静地回。
在即将出院子时,她瞧见回廊下春兰和一个丫头凑在一起私语。
“爷爷不行,他不让我。”秋玉恒拦在她前面。
燕云歌停下脚步,广袖曲裾飘飘摆摆,回头道:“我也不会让你。”
秋玉恒无比认真的看她,“你不一样,我也不要你让。”
燕云歌意外的沉默,突然笑了,施施然走至秋玉恒身前,上下看了他许久。
秋玉恒不自觉地紧张。
未等他回神,她的手已经抓住他的肩膀,饶是秋玉恒平常机灵的很,这突然偷袭,也是让他防备不及,被扔出去摔了个够呛。
燕云歌拂顺了袖子负在身后,说了句:“承让。”
伴随着秋玉恒的落地,响起的是春兰的惊叫。
秋玉恒脸面尽失,爬起身又扑了过来,“刚才的不算,再来!”
燕云歌后退两步左右晃过,广袖长衣,随风而动,秋玉恒根本连她的衣角都抓不住。
“姑爷小心!”春兰在旁边情急喊道。
燕云歌在踹倒秋玉恒的同时略垂了一眼,冷笑,好一个贴身丫鬟。
“再来!”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秋玉恒输得咬牙切齿。
燕云歌却牵牵长袖,背过身往外走,“再来也是一样。你速度不错,可惜下盘不稳又急躁了些,回去扎个马步练练下盘。”
春兰在两人比试的功夫去拿了跌打药过来,秋玉恒气恼地挥开她,“不用你多事。”
春兰拿着药瓶尴尬地站在原地。
翌日,燕云歌未到午后就有困意,望着未核销完的账册,大打哈欠。
一双黑色官靴突然出现在她案前。
“无需多礼,坐吧。”周毓华撂了下官袍坐下,对着燕云歌平平淡淡的道:“你回来也有几天了,关于这次去视察惠州的折子写好了吗?”
“昨日便写好了,请大人过目。”
周毓华接过仔细翻看,很快脸上露出满意,“做的不错。”
燕云歌拱手欲谢,周毓华摆手打断,“行了,本官有事与你说。”
“惠州知州的事情,想必你有所耳闻。”
燕云歌随口应道:“略有耳闻。”
“皇上迟迟未有决定,只因顾忌燕国相的感受,国相视燕行如己出,膝下又只有这么一个成年的长子,斩了燕行,国相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可不谓之凄凉,皇上也不忍心。”
“越级杀害官员按律当斩,并祸及五族,如今只斩一个燕行已经是法外开恩,燕国相该谢恩才是。”燕云歌话里无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周毓华把折子合上,看了燕云歌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件事已经在百姓间传开,百姓都认为燕行此举是为民除害,如果皇上在这时一意孤行斩了百姓心中的英雄,你以为会如何?”
燕云歌想也没想回答,“民心尽散。”
“斩不得,又留不得,不怪皇上为难。”
燕云歌拱手回答,“下官愚昧,陛下若不舍得燕相为难,何不稍加惩戒,法外施恩?”
周毓华突然笑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兰妃娘娘已经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誓要为兄长讨回一个公道。”
燕云歌眉眼一动,也只露出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并不答话。
见她有心躲避,再兜圈子天都要黑了,周毓华强掩了神色不经意般道:“话说回来,燕行不像心狠手辣之辈,你此次过去惠州,惠州可是发生了什么?”
燕云歌认真想了想,很快摇头:“并没什么特别的。”
周毓华眼见问不出,起身即走。临出门时,好像又想起一茬,对身后送他出门的燕云歌道:“本官许久没下棋了,你得了空我们下一局如何?”
燕云歌意外,随口答应,“下官乐意之至。”
周毓华点头,迈步出去。
之前的符严是授皇上之意而来,今日的周毓华呢?皇上没理由前后派两个人来试探她,真是单纯的分君之忧而来?还有皇上又想要民心,又想给兰妃一个交代,哪有这么两全的事情。
燕云歌垂目沉思。
一只手自旁边伸来,将茶递给她。
燕云歌自然接过,却在瞧清来者后,大惊失色地去关上门窗,回来压下怒火道:“你疯了,这里是户部!”
“皇宫我都能来去自如,区区户部我还来不得了?”白容神色与往常无异,自然而然拂了下衣袍,淡淡道,“听说你公务繁忙,寻不出机会去我那,我特来看看你。”
燕云歌担心周毓华还未走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特意去查探后回来回话。
“侯爷要见下官,谴人来说一声就是,何故意气用事。”
白容乐了,道:“平日看你狂傲的很,竟也有怕的时候。”
燕云歌张唇反击:“小人平日看侯爷也聪明的很,竟也有糊涂的时候。”
白容变脸,冷言:“燕云歌,本候一片好心来看你,你别不识好歹。”
“好心?”燕云歌冷笑反问,“户部是太子的地方,侯爷如此陷我于险境,也叫好心?”
白容似早已料到她的反应,迭着袖子,淡道:“太子正在接见春藤来的使臣,哪有功夫盯着本侯。何况,本侯来户部是为旁的事,见你也只是顺道。“
这人一旦不快,话里话外就会为自己找面子,燕云歌心头冷笑,面不作声。
白容没等到回应,又抬着下巴,气势凌人地道:“听说西军的报销是你在核实?”
燕云歌嘴角一抿,知道他所为何来后,心情更遭。
白容直截了当道:“你寻个理由,打回去让他们重新造册。”
这是户部书吏惯使的手段——军队用兵,各项开支多达数千万两,而报销的册籍太多,须多添人手日夜赶办,便是倾尽一个户部所有的书吏,也需要耗费上几个月才能办完并奏报皇上。
如果仅就户部现有的人手,一桩桩办理,办完一件上报一件,至少也得叁五年的工夫,而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若户部书吏有意刁难,一句数目不符、核估不实,便有权批驳,打回去让他们重新造册。
是以别看她从刑部到户部,同是书吏的职责,背后却是实实在在的高升了。
西军的报销有部分落在她手上,她近日不眠不休的核销,一来西军背后的人是太子,户部这边极为看重,二来莫远也牵涉其中,她自然愿意卖一个人情给这位未曾谋面的舅舅——没想到白容会出手干预,她面上还是白容的谋士,无法拒绝。
白容看出她有片刻犹豫,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声音压得很低,“燕云歌,本侯心胸狭窄,你若敢吃里扒外背叛本侯,别怪本侯对你无情。”
燕云歌挥开他的手,冷声道:“小人自会恪守谋士本分,侯爷若无事,还请尽快回去,莫在这里想一出是一出。”
白容咬紧了牙,手掌猛地握紧背在身后,极为不快道:“还有件事,最近县城接连出了几起古怪命案,京兆府尹束手无策,你或许有兴趣。”
燕云歌皱眉,“什么案子?”
白容却往外走去,“明日戌时,本侯在群芳楼设了座,到时与你细谈。”
燕云歌颔首,躬身相送。
白容停在门口,冷着脸道:“本侯先回,你不必送。”
燕云歌猜他后面还有话,不敢放松,果然——
“过几日你得了空,再来请安也是一样。”顿了下,他又道:“顺便把你的人领回去,没见过姑娘家这么能吃的,我若大个侯府都快被吃空了。”
赵灵那丫头……燕云歌垂首告罪,“是小人管教无方,侯爷息怒,若是府上损失惨重,下官愿依数赔偿。”
白容凑近,声音清晰吐在她耳旁,“先记在你头上,何时需要,我会一并讨要回来。”
燕云歌马上拱手相送,“侯爷慢走。”
白容看了她一眼,拂袖离去,还是光明正大走的正门。
燕云歌却清楚他的性子,适当地送了几步,白容的脸色这才好一点。
两人走过回廊,白容就被他的家臣接走。
燕云歌转身回去,走了几步,脚步因听到自己的名字而停住。
隔日,才过午后,白容就派人送来口信,燕云歌不得不寻了理由告假半日。
她依约来到京兆府尹。
白容话也不假,城内最近的确出了几桩案件,不过只有一桩格外离奇,其余的几宗倒像普通的谋财害命案。
仔细看完衙门给的卷宗,燕云歌找到一直等着衙门外的白容。
白容心情不错,邀她一起走几步。
燕云歌猜不出他这是哪门子的好兴致,偏得依从。
“许久没出来走动,这家酒楼竟易主了。”白容突然停下脚步,略微可惜地说。
燕云歌看了一眼他说的酒楼位置,几个月前她还来过,便回道:“东家换了有几个月了,不过伙计是原来的伙计,侯爷若有兴趣,我们可以进去坐一坐。”
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白容点点头,“我正好也走累了,进去歇会吧。”说着他已经迈了进去。
燕云歌霎时语塞,从衙门走到这还不到一刻钟,估计她刚才在衙门喝的茶都还没凉。
再一想倒也正常,白容自小金贵,便是像今日便装出门,他也车马软轿齐备。
虽是便衣,可那一身行头和气度风华,寻常百姓哪里会有。
因为刚过了晌午,酒楼食客并不多。
白容打量一眼,眉头微微皱起。燕云歌知道他爱干净又爱清静,便自作主张要了二楼一间雅座,叫了几道小菜。
白容往楼上走去,“听闻你自小修佛,竟也不忌荤腥。”
燕云歌微笑道:“肉食者鄙,下官肉体凡胎,肚子总是要过过油水的。”
白容顿住脚步,居高临下,神态高傲,“你在骂本侯。”别以为他不知道,肉食者鄙的下一句是未能远谋,意在讽刺位高禄厚的人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
“侯爷多心了,”燕云歌想到之前两人为燕行产生的不快,为着接下来的计划,便大胆说道,“侯爷失了国舅固然可惜,但养虎为患,反受其害。下官虽比不得国舅爷大才,小计谋总还能出一些。不过,侯爷既然不舍得,下官听命就是。”
“牙尖嘴利。”白容看她一眼,继续朝前走,“听命?你何时听过我的。”
燕云歌从善如流道:“下官该死。”
转眼雅间到了,白容掀开珠帘,落座,“卷宗你看过了,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燕云歌也落座,为他斟茶,微微地笑:“还没有头绪。”
白容意外:“看你在衙门一脸沉着,还以为你胸有成竹。”
燕云歌笑了下,“下官不爱露怯罢了。”
白容目光闪烁,不再多问。
楼下忽然响起锣声,行人纷纷避散,数名捕快驱散众人,他们身后是一辆木板车,车上运着什么东西,被块白布盖住了。
燕云歌和白容从窗户探出身子去看,见此情形,脸色都变了。木板车上一只苍白纤细的手露在白布外,指尖泛着触目的红,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的指甲片被人生生拔去。
又是新的受害人?她正想着,忽听一声极为凄惨的哭声,“我可怜的女儿啊”,旁边两名男子也是忍着眼泪苦劝:“娘亲千万保重,小妹死的蹊跷,大人一定会替我们作主。”
“这是第几个了?”旁边人群议论纷纷。
“第六个了吧。”
“这回是郑老板的叁女儿。”
“一模一样。”
“是啊,脸上的皮都没了,死的可真惨。”
傍晚,在燕楼。
季幽在听完燕云歌的决定,不由惊讶,“小姐真的要为兰妃保胎?”
“只有保住这个孩子,我才能保住燕行。”皇上要的是民心,给兰妃的交代还是次要,而兰妃也知道自己目前处境,何宴一死,她在宫中无人照应,那孩子便是她唯一的希望和武器,只要能保住孩子,她自然什么都会答应。
兄长的死亡不过是一时的伤痛,可宫中无人的恐惧却会伴随她一生,只要她主动不追究燕行,她就替她保住孩子到出世。
至于白容,他横竖求的是财,她另有大礼送上。
而燕行那,只要兰妃不追究,甚至主动褒奖他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这事情就过去了。
“可是要替兰妃保胎,我们宫中必须要有人,还要从太医院到御膳房一路打点,并不是有银子就能行的,也不是……”季幽停顿了下,见燕云歌脸色如常,“也不是他们几个孩子可以应付得来。”
燕云歌轻轻揉眉,“我知道,此事我们另外找人,只是要快。”
季幽松了口气,“小姐,还是让我进宫吧,我一定保兰妃周全。”
燕云歌却摇摇头,“你不行,燕楼离不了你,赵灵没了你就跟脱了疆的野马一样……”
“可……”季幽正要说。
“老大老大。”这时,赵灵从外头撞门进来。
“你看,野马来了。”燕云歌看向赵灵,“什么事急到让你连门都忘了敲。”
赵灵一屁股坐下,咋呼道:“还不是为了外头的案子,我问过文香了,她说这绝不是我们师傅做的。”
“你师傅?”燕云歌皱眉。
“能手起刀落将一张脸皮完整割下,当今除了我师傅,还没谁有这样的本事。”赵灵一口气说话。
“你师傅是谁?”季幽问。
赵灵居然还要想一想,半天才回,“我师傅姓御,名红叶。”
“御红叶?公子叶居然是你师傅!”季幽愕然。
赵灵还挺得意的,“没想到我师傅大名你也听过。”
江湖,是燕云歌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急着出门,不耐在这个话题上打转。
“怎么找到你师傅?”
“找不到,她老人家整天换着脸玩,连我们都好久没见过她真面目了。”
燕云歌只得先作罢。
临出门,季幽再次要求,“小姐,还是由我进宫吧。”
看她少有的坚持,燕云歌忍不住猜想是因为梅妃的关系,还是单纯的为了那些孩子。沉默一会,她终是颔首:“我尽快为你安排。”
季幽微笑,施了一礼,“谢小姐。”
戌时将近,街上人烟渐稀,燕云歌步伐慢慢,享受这难得宁静。
自出仕以来,她甚少如此悠闲独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一声轰响,她才惊觉大雨将至。
雨,越来越大,不见要停的趋势。
燕云歌从容地站在一处屋檐下躲雨,感叹她纵有闲心想揽月,也架不住一身湿漉漉的狼狈。
突然,正前方一个撑着伞的黑影越走越近,她愣住,“无尘?”
并不大的声音,在这黑夜里却显得异常清晰,那人走近,带着一脸莫名,很快消失在拐角。
不是他。燕云歌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