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歌没了内力,翻不了墙,难得要从正门进将军府,还被眼生她的守卫拦了下来。她从来早出晚归,文香亦是昼伏夜出,如今一身男装打扮,守卫拦她是在情理之中,若非木童从外采办回来恰巧给她解了围,她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解释何故这么晚回来。
两人走了一道,燕云歌见木童背着个类似太医用的医箱,走起路来颇为吃力,便问:“是谁受伤了?”
木童急忙解释:“少夫人误会了,里头是锯子、锤子、墨斗等器具,全是少爷的宝贝。”怕她不信,说着正欲打开。
燕云歌拦了一下,“既是他的宝贝,我不便看,你收好就是。”说罢,离去。
木童重新背好箱子,嘟囔着:这少夫人可真冷淡啊。
秋玉恒在书房等得耐心全无,此时房门被打开,他嚷了一声,“怎么才回来,东西呢?”
燕云歌不由停了脚步,说了句,“是我。”
秋玉恒尴尬,一屁股坐下来,扭过头不说话。
见人还气着,燕云歌便杵在门口没进来。
两人自中秋后就鲜有交谈。
当日宫宴她回来得颇晚,秋玉恒等了她一宿,见她受伤严重,自然关心了几句,她却因心情不好,回应得不冷不热。
少年受到冷落面子上挂不住,一边给她找药,一边抱怨道:“你当将军府是什么,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你又当我是什么……”
她冷漠回了句,“我当它是困住我的金笼子,当你是提笼子的人。”
一句话把秋小世子噎个不轻,天没亮就跑去军器署上工了。
时至今日,她若知道有后面出行一事,当日决计不会这么说了。
燕云歌微一叹气,此时,木童气喘吁吁地赶来,她计上心来,突然指着那个箱子,说了句,“给我。”
木童怔愣地将箱子递去,还未有说什么,转眼是门被阖上,又轻轻下了闩。
秋玉恒知是她进来了,嘴角勾起没一会又抿住,故作严肃。
燕云歌在案桌上打开箱子,里头工具繁多,大到有带锯、绳锯,小到有锉刀、磨针,她挑了一把称手的刻刀,又去内室的多宝架前挑挑拣拣了一番。
她不善雕,不善刻,如今仅是为哄人开心,自然不会去浪费贵重的料子,最后从一排的紫檀木、紫柚木、香檀木中找到块未修整的椿木,半截拇指大小,刻成一方印章最为合适。
未动手前,燕云歌将刻章想的很容易,想她前世在书院为讨风琰开心,还在他生辰时刻过他表字的萝菔章,如今换成木料方知有多难。
她在纸上写了隶书的琢玉二字,玉字还好,就是这琢字无论阴刻还是阳刻,都很是复杂。她将这小块木料翻来覆去的看,连这第一刀都无从下手起。
秋玉恒早耐不住性子偷偷跟来,被她皱眉为难的样子取悦了,笑得好不得意。
“你这双拿笔的手哪干得了这个,给我吧。”他走过来,见她一手拿刀,一手握料,动作生硬不说,甚至连刀都取错了,老学究一般纠正说道:“篆刻得用平头刻刀,你这把不行,斜口是清底用的,你去箱子取那把……算了,我自己去。”
刀取来了,后面接过木料他自己上手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先用刀尖端挑,平端切,东西要拿稳,力道要均匀……”他说了半天,才想起关键的,“你要刻什么?”
燕云歌低头,对上他的视线,温柔一笑,念了句,“琢玉,我要刻琢玉。”
秋玉恒脸一红,突然连刀带东西给她塞回去,语气生硬地说,“我不会,你自己刻。”
“玉恒……”
她叫他,他跑越快。
本以为做做样子能哄到人,没想到少年气上头了。燕云歌转了转刀柄,想到秋玉恒那别扭的架势,知晓自己要不费番工夫,天下没这便宜事,便不由笑了笑,还当真认真坐下来,端着木头,仔细端详后稳稳地下了第一刀。
她虽是生手,却胜在聪明,在经过秋玉恒刚才的指点后,除却第一刀差点滑刀外,之后的每一刀,刀刀精准。
秋玉恒未回到房间就后悔了,他拍着额头骂自己,怎么就给跑出来了,她又不会镌刻,万一伤了手怎么办?
万一没耐心了,突然走了怎么办?
难得她想示好,自己偏给搞砸了。他气得来回踱步,偏拉不下脸回去。
直到天要亮了,他再也等不住,开了门就往书房跑。
“少爷,少爷,少夫人去洗漱了,她让奴才将这个给你。”木童在半道遇见人,赶紧把人唤住。
秋玉恒停了步,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
那方木章经过一晚上的打磨,已经稍显模样,底下隶书的玉恒二字,苍劲而猛利。
“卑鄙,谁让刻我名字的。”他咕哝着,却是爱不释手的仔细掂量。
刻章首要是书法要好,刻出来的模样才不会差,他因字写的不好,虽善精工,却很少刻印章。
他突然想起那个女人右手不灵活,听说是娘胎里带的,那这印章是她的左手之作么?
本来气就要消了,如今为着她这份心思,他焉有再气之理。
秋玉恒一口气跑到书房,开门的力气之大,令里头烛火欲灭。
人已经不在里面,但桌上的细碎木屑显示着昨日的种种,他似乎能想见,烛光下那认真又仔细的身影,那一刻一划之间,是他曾经的天地,也是她为着讨自己开心的心意。
篆刻是门精细活,需专心致志,不能分神,没个把时辰的苦功夫出不来真东西。
秋玉恒手摸过那把仿佛还带着温度的刻刀时,嘴角缓缓笑了。
木童少见小主子如此高兴,赶紧为他打水洗漱,又命人泡来暖茶,备上早点。
秋玉恒随意洗了把脸,一口一个甜糕,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甜糕太甜了,竟叫他心都要化了。
“好吃,再来一份。”
他手里还攥着印章不放,胃口好到吃叁份都没问题。
燕云歌进来时,不由得放柔目光,他唇角边还沾着糕点沫,圆溜溜的眼睛见到她来,不由瞪大了,显得十足的傻气。
她好似一眼看出他所想,低声笑着说,“今日休沐。”说完,便凑过来吻他,顺便一起尝尝甜糕的美味。
那味道怎及得上他美味,然而碍于惊讶的木童在场,她没有太过放肆,浅浅一吻便松开人。
“东西喜欢么?”
秋玉恒愣愣地一舔嘴角,心里自然是喜欢的,但怎会和她说。
她不以为意,只要没瞎都能看的出来他此刻心情很好,因此斟酌之后,突然开口让木童出去。
“我想离开半年。”
房里的气氛,一瞬间僵住。
“是趟皇差,不得不走。”她未有说得更多,也没忽略他唇边笑容的消失,以及将一块甜糕僵硬地放了回去。
“我留了人掩护,但是来去半年,她少不得要应付爷爷和母亲,所以——”
“所以你会突然讨好我,是想有求于我。”他生气地说,一瞬间将前后都想明白了。
燕云歌自然不会承认,她轻叹着道:“我要走,谁也拦不住。”
言下之意,我有什么讨好你的必要。
秋玉恒心情沉下来,心里的恐慌被这句话全部挑了起来——原来她随时都能走,谁也拦不住她。
“玉恒,喜欢一个人,才会愿意去做不擅长的事情,要讨好你的方法有千种,我做个糕点也能使你开心,何必难为自己一晚上不睡,弄得双手都是口子。”
猜他不会轻易被说动,她揉起眉心,声音里全是疲倦,“若对你无心,我压根不会费这个心思,玉恒,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想知道这方寸之间是什么乐趣能如此得你心思。”
秋玉恒差点心软,而这点心软在想到要半年见不到她后,马上又硬了起来。
“那你之前不了解,现在要出皇差了才来做这些。”
“罢了!多说无益。”她突然沉了脸。
前一刻还有耐心语重心长,下一刻冷漠疏离,提衣就走。
“燕一一!”秋玉恒慌了,对着她背影喊。
燕云歌连日来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休息,又因无尘的油盐不进耐心尽失,唯剩的耐心也在刚才被磨灭,因此回过头时的脸色阴沉,语气冷漠,“我与你说只是知会你,你的同意与否,我并不在意。”短暂停顿,又道:“秋玉恒,我愿意哄你时,你最好珍惜,有朝一日,我对你无情,你别来嫌我铁石心肠……”说完,大步而出,门都没关。
“少夫人怎么能说这话!”门外的木童气不过道:“我去找少夫人理论!”
“站住。”秋玉恒叫住他,“别去。”
木童转过头,以为小主子肯定很伤心,但没有,他更多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茫然,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站在那,手足无措。
“少爷——”木童有点担心了。
燕云歌才拐了个弯就停了脚步,她深深吐了个气,冲动了。
明明再说两句话就能轻易哄住人,可她还是耐不住性子,冲动了。
她已对这里的一切感到疲倦和厌烦,她不想整日两头跑,不想与这一大家子虚与委蛇,她甚至看都不想看见秋玉恒。
可是秋玉恒有什么错?
是她先招惹他的,也是她答应的成亲,平心而论,秋玉恒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
她更多的是不甘,不甘自己能力不足,才让自己陷入如今被动的局面。
燕云歌毫不犹豫地转身,待再次停下脚步时,已在相府门口。
抬头一望,那高悬的燕相府叁字还不是为她,但总有天,她也会挂起一面这样的匾额。
她不顾门人欲要问话,拂袖到身后,大步已经往东苑走去。
莫兰才得到传报,就已看见人,欢叫一声迎上去,抱着女儿直笑:“快让娘看看,哎,我家姑娘瘦了。”
燕云歌已经习惯她的亲近,亦给予回应,摸着莫兰的脸笑道:“母亲倒是想我想得胖了?”
张妈在旁扑哧一声笑了,“夫人会胖,可全是我的功劳呢。”
莫兰不让张妈说,牵着女儿就进屋。
“怎么一个人回来?秋家的人待你可好?”
“还好,一切都如我心意。”燕云歌倒了杯茶暖在手里,微微笑道。
“都说了小姐福泽深厚,夫人偏不放心,一天念叨好几回。”张妈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又道:“小姐还没用膳吧?老奴这就给您做去!”
莫兰也想她能留下来用晚膳,燕云歌看在眼里,颔首道:“来前我和玉恒说过会留在府里用膳。”
“欸,老奴这就去准备。”张妈开心地嚷着出门。
莫兰拉着女儿的手,笑眯眯的道:“看你说一切如你心意我就放心了,只是,怎么突然回来了?”
燕云歌不想提起与秋玉恒之间的争执,温笑:“怕您想我,这便来了,母亲,我以后会多来陪您。”
“你有这份心就好!”莫兰可不敢奢望她能天天来,女儿是要做大事的,哪能被她这个妇人绊住。
“一一。”莫兰轻轻摸着女儿的头。
“嗯?”
“那个秋玉恒待你可好?”
“挺好。”
“挺好是多好,究竟如何?”
“不错。”
“一一,娘看的出你不喜欢他,但是竟然嫁了,就好好过日子。”莫兰当她的不欲多说是不想教自己担心,伸手拂开女儿脸上的一缕散发,“若是哪天他待你不好,你不想过了,就回到娘身边,娘永远养着你。”
燕云歌眼眸动了动,轻轻点点头,突然解开了逍遥巾,“母亲,给我编个辫子吧。”
莫兰又惊又喜,赶忙去拿梳妆匣子。
“一一,无尘师傅还在你身边吗?”边给她梳头,莫兰边问道。
“他会永远在我身边。”
莫兰手一抖,梳子差点握不住,她心里已经有数,声音紧紧地问,“他会为你还俗吗?”
燕云歌摇头:“我不需要他为我还俗。”
“那你们怎么在……”
燕云歌淡淡地打断:“我与他之间不一定要有结果,您不懂。”
莫兰的确不懂,女儿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她便是有了准备,也被吓个不轻。
良久后,莫兰长叹一声问,“一一,若你与他人同心了,秋玉恒那,切记不要伤了他。”
“我会想办法与他和离,母亲,”燕云歌按下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道,“任何一个男人都留不住我,便是无尘也不行。”
莫兰心头难受,女儿还是选了一个人的路,最孤单的一条路。
“好,”她声音哽咽,“娘陪你,一直一直陪你。”
燕云歌清淡笑着,以镜自观,镜中的脸与前世的五官重迭,越发地相像起来。
明知前路难行而不惧,是一意孤行,是一腔孤勇,也是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
不到最后,谁知道她会走到哪停下来?
十日后,燕云歌与沉沉璧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她没有与任何人交代去向,亦未留下只言片语。
无尘策马到了码头,船已经远远离去。
燕云歌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回首是无尘在码头的一方孤影。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下一个码头时,两人换了大船。
沉沉璧以为她是出于谨慎,并未发觉有个人影一直紧随着他们二人。
船取道渭南,稍作休整,燕云歌与沉沉璧交代要去小解,便悄悄一人上了岸。
岸的旁边,有艘小船在等候。
燕云歌莞尔一笑,招着身后的人进去。
“以后的路,你需要一个人走了。”
青莲站在船头,躬身施礼,“青莲多谢燕大人一路护送。”
“以后隐姓埋名过新的生活吧。”燕云歌语出诚挚,“保重。”
青莲双眼湿润,声音哽咽,“山高水长,青莲也望大人一路珍重。”
“一定。”燕云歌拱手还礼,“告辞。”
青莲再施一礼,燕云歌挥手,嘱咐船家起帆,静静地目送小船远去。
待船连影子都瞧不清了,她才安然回了大船。
甫一上船,突如其来的震动令整个船身剧烈摇晃,不少人惊慌失措下跑至船甲。
半晌,沉沉璧苍白着脸从外头回来,燕云歌声色未动,抬眼问了句,“外头出了何事?”
沉沉璧惊魂未定,回道:“炸了,我们先前乘的船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