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叁刻,往日还人声鼎沸的六博赌坊清了场,只剩下二楼雅座烛火通明。
管事呷了一口茶,客气道:“公子说的这件事,小人斟酌过了,可惜我家主子不得闲,公子还是改日再上门拜访吧。”
这是回绝,亦是对她上次出言不逊的反击。
燕云歌今日这趟是受赵灵所累,她没想过要这么快对上赌坊和户部,怪赵灵行事高调,教赌坊看出了端倪,被拿住了。是以她刚回到燕楼,就又和季幽来了赌坊。
她看了眼这会乖巧如鹌鹑的赵灵,再看明显不好周旋的管事,面不改色道:“无妨,只是希望下次我再来时,贵坊还能安然无恙。”
管事喝茶的手微停,没好气道:“公子好大的口气,你以为凭你刚才那些就能教我们赌坊出事?”
“我敢这么说,自然有我的原由。如果你背后的主子不倒,你这赌坊倒还能风光两年。”燕云歌语声徐徐,“可如今,他自身难保,还不定是什么下场。”
管事摆明不信,冷笑着,“故弄玄虚。”
“我故弄玄虚?”燕云歌笑着倾身向前,声音压低,字字有力,“我真该直接去御史台敲锣打鼓,将你们赌坊和户部勾结的证据大摆于天下,教那些因你们掺了陈米烂米,只好饿着肚子打仗的将士看看,看看是谁在他们豁出性命保家卫国的时候在他们身后捅刀子,我哪怕不能为将士们讨个公道,惠州百姓这些年承受的绝望和痛苦,总能说道说道。如今我好心救你们,你竟说故弄玄虚。”
“是啊,我是该故弄玄虚,好看看远在皇陵的太子能不能有更好的下场。”
管事脸色大变,低声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燕云歌继续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我有没有胡说,管事你心知肚明,若想你家主子无事,就将我的来意表明,回头等你们大人真的挪了户部账面上的银子,外面风言风语传起来,你就该知道什么叫胡说八道了。”
“你也别打算朝我下黑手,我今日敢来,我家主子也做好了万全准备,我若出事,明日内务府与户部联手中饱私囊导致江南收粮失败的折子就会呈在朝堂前,若不信,你尽管试试。”
管事的惶恐瞬时冲到头顶,拿不定主意的他甚至发抖起来,想出言狠狠教训,可是……
他心生恐惧,不敢去赌。
门被推响,打破了两人良久的对峙,亦让管事冷静了下来。
“大人……”管事面色发白,再一看,来人并非是周毓华。
周臣快步走进门来。
燕云歌侧身,望向来人。
只一眼,便想起他是谁了,书院那位棋风狠辣的书生。
手指一敲桌面,手上本就没有半点证据全靠冷静来讹人的她,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公子如何称呼?”周臣语声清冷。
他之前在内室聆听了原由,察觉到管事方寸大乱才不得已出现,江南收粮户部做的如此隐蔽,这人是如何得知?既然知晓又为何不直接去上达天听,反来言语威胁,故作姿态。
料想此人必有所求,周臣表情平静。
燕云歌端起了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之间,余光望进周臣不动神色的眼眸里。
她知晓,最难打的一场仗,终于来了。
管事把门关上,退到角落,燕云歌亦让赵灵退到旁边。
房内寂静,双方各是博弈的高手,懂得先发未必占先机的道理。
燕云歌很快有了腹稿,微笑着道:“鄙姓颜,公子如何称呼?”
“你是为何事而来?又有何求?”周臣不答反问,更是单刀直入问到关键,“你命人来我们赌坊光顾无妨,却不该蓄意散布谣言,制造恐慌拉大赔率。会试结果还有几日才知,你们何以确定沉沉璧就一定能高中?”
“我们抓住此人,不过是为了维护赌坊的秩序,你却上门来危言耸听,甚至将我们小小的赌坊牵扯上朝廷的户部,甚至敢言语冲撞东宫太子——”周臣冷静分析,目光冷厉望着燕云歌,“你说自己颜姓,必然也是假的,不妨直接说明来意。”
燕云歌对上周臣视线,内心佩服他心思缜密,这样的人本该是天子门生,如今却在赌坊做事,真是大材小用。
“我是另有所图,但非包藏祸心。”
周臣颔首,“是与不是,你说完,我自会分辨。”
燕云歌忍不住笑了,“周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
“还请言归正传。”周臣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目光冷淡地凝视着,“你究竟为何而来?”
燕云歌收了笑,一敲桌子,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户籍文书。”
“一张盖有户部大印,空白的户籍文书。”
周臣蹙眉,他料想了种种,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
如果对方手上真握有户部重大过失的把柄,便是开口要银子,或者要在户部还是哪里谋份差都可以理解。
户籍文书,最不值一文的东西。
也是经由这次编册,他才发现户籍管理是如此混乱,多报、不报或者黑户、买户的问题比比皆是。一个握着户部生死攸关把柄的人,居然开口只要一份文书,实在是古怪和难以理解。
“你无需猜测我的用意,我的来意便是如此,只要你将空白文书奉上,我便告诉你如何解局。”燕云歌神色淡淡,“周公子聪明绝顶,不难明白我是抱有诚意而来。”
周臣不言。
燕云歌接道:“不说江南收粮一事,我只说几日后的会试,周公子可知你们赌坊已经置之死地,全看我能不能给一条活路。”
周臣脸色突然变了,燕云歌点头一笑,“除了求我之外,你们已无路可走。”
“你们与沉沉璧串通!”周臣只想到这点,怒道。
燕云歌却反问:“你们又如何肯定沉沉璧就一定能高中?还是你们一早知道皇上内定了他为驸马,所以他一定能出仕?周公子,让我来告诉你,其一,论会做文章,天下不只一个沉沉璧;其二,沉沉璧也未必想做这个状元。”
周臣已经陷入深思,燕云歌再道:“沉沉璧如果落选,你们赌坊并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做庄的抽成还能大赚一笔,只可惜——”
周臣脸色不善,替她将话补完,“可惜你们扶持了另外一名考生胜出,光二十倍的赔率,赌坊的抽成还不够赔付给你们。如果我们赌坊不出这笔银子,你们便要去京兆府报案,抽丝剥茧之下,自然会查到我们赌坊的根本。”
“周公子很聪明。”燕云歌眼有赞赏,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眼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笑微微地道,“一张户籍文书,我替周公子解开一个死局。”
一个?周臣很快明白了,这人让他在赌坊和户部之间二选一。
“无需再说,你若有通天的本事只管去报官。”周臣语毕,站起身来。
果然没这么容易。燕云歌叹息,好心地道:“周公子,叁思啊,你今日出了这个门,明日进的便是大理寺的牢房了。”
“怎么?你背后主子是刑部大理寺的人不成?”一旁的管事终于忍无可忍说道。
燕云歌颔首,却吐出一个更惊人的名字。
“我家主子姓燕,——燕、不、离。”
周臣身形一顿,难以置信地望着燕云歌。
赵灵险些失声叫好,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
周臣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听到这么意外的一个名字。
燕云歌为了这个局煞费苦心,户部要收拾,她那个无情的父亲也该吃个教训,当然更重要的是让这些人全部成为她仕途路上的踏板,让她能平步青云。
她可不讲什么叁纲五常,燕不离连杀手都派出来了,早就磨断了最后一点父女之情。
涉及到朝廷一品大员,事情已经不是周臣可以解决,他甚至才反应过来,这人没有拿出一点证据,自己已经先露了底。
眼下再讨要证据已经毫无意义,但就此认输,不是周臣的作风。他冷言冷语道:“如果,你真的握着罪证,大可一早呈上表明身份。”
“你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甚至连刚才的言辞都是编造的。”
“至于你如何得知我们赌坊与户部的关系,若是有心跟踪,不难获知。”
“如果你的背后之人真是燕国相,小小一张文书分明手到擒来,你却要大费周章,引我们入局,引我们与燕相针锋相对——你不可能是燕相的人。”
“你是白容的人。”
想到柴九说的,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释。
语声落地,室内陷入沉寂。
如窒息一般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指尖噔噔敲着桌面的声音。
良久,燕云歌终于叹了一声,“佩服,实在佩服。”
周臣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本是孤注一掷的猜测,没想到得到意外的结果。
“白容的人,竟然敢来我们这!”管事气不过,叫嚷起来。
周臣示意管事安静,目不转睛盯着燕云歌,“你到底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燕云歌轻笑了一声,这次是真的苦恼了。
“我也得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