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歌闻言便稍微走了几步到达堂内,里头正烧着无烟的银骨炭,是比门边要暖和多了。
白容让人搬来椅子给她坐下,嗤笑了声,问:“昨天还好好的,今日怎么病了?”
燕云歌早已想到说辞:“昨夜思及往事……惶恐不已,不慎吹了一夜的风,便病了。”
白容道:“什么往事能让你惶恐不已,说来听听。”
燕云歌虚咳了几声道:“那时……在知府府中,草民惹恼了侯爷,如今侯爷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草民感激之余,自然惶恐——”
白容想起那日的事,沉着脸说道:“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才能,本侯昨日就命人扒了你的皮。”
燕云歌脸色发白,起身感恩:“草民谢侯爷宽宏大量……”
白容不喜欢她话里的虚伪,挥手让她坐下,说道:“刚好你来了,本侯有一事问你。”
燕云歌方才进来前,远远的看见了苏芳从房里出去,看样子两人刚谈完正事。她猜测是苏芳的回答并未让他满意,所以此刻又问自己。
“侯爷请说。”
“近闻西边盗匪横起,烧杀抢掠,四处暴行。当地官员也多次请求朝廷派兵,皇上以为只是些流民,并未重视,把折子发去兵部,让兵部的人处理。兵部的人却嫌山高路远,至今未有所动作。本侯的封地驻军离那不远,燕公子以为本侯该不该出这个兵?”
剿匪么……燕云歌皱眉,随后开口,“草民以为还是静观其变为宜。”
“为何?”
“侯爷派兵镇压暴徒虽能收得民心,但是侯爷的亲卫军擅离封地,也势必要落人口实,若严重些,可能会落得个擅自发兵的罪名。若侯爷您请了旨,亲自带兵前去指挥,朝中大势也等于是拱手让人。剿匪本是兵部的事情,兵部推诿不出,其中就有古怪。说明此事做的好未必有嘉赏,若做的不好,反而容易被千夫所指。弊大于利,草民建议侯爷还是置身事外为好。”
至于受灾的百姓,并非她无动于衷,而是她站在谋臣的立场,只能顾及白容的利益。
白容若有深思。她这番话与苏芳说的无异,看来此事暂不可为。
白容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在厅内随意走了几步:“原本是想跟你算算账,但看你都咳成这样,算了,本侯也没那么小气。”
燕云歌起身谢恩:“……咳咳,草民谢侯爷体恤。”
白容负手而立,背对着她:“既然病了,那就早些回去罢,省得在这里咳个不停。”
燕云歌想起今日的目的,“侯爷,草民来是向侯爷辞行的,劳家母思念,草民打算回盛京看望母亲。”
白容回头,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那真是巧了。本侯也得了旨意,年底要回京,不如你随本侯的马车一起回京吧。”
那还了得。燕云歌故作为难,一番挣扎后才吐露真话:“其实草民急着回去,还是因为最近惹了官非,不走不行。”
白容笑道:“说说吧,是什么样的官非,能逼得你落荒而逃。”
话中分明有奚落之意,燕云歌也不在意,叁言两语解释了下那两名管事的事情。
她看了看白容的脸色,又道:“如今一个管事失足死了,一个畏罪潜逃,草民身为当家,实在难辞其咎。草民倒是清者自清,不怕官府的问话。就怕官府为了年底的评绩,会使些手段,草民这身子骨……又实在不堪。所以想着还是避为上策。”
白容想起之前顾行风对这案子的看法,眼里若有精光,语气却不甚在意:“此事本侯也有耳闻。”折的是自己手下的一员,下一任江淮左都使来的不知会是谁的人,他这损失可谓是不小。白容忍住怒意,见她的确瘦弱许多,便道:“就你这身子骨,要真被官府带去问话,没几天就送了命,也是可惜了。罢了,此事本侯会有分寸,你退下罢。”
燕云歌松了口气,见他面上平静,疑惑之余拱手告辞,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人走了,房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没多久,送燕云歌离开的侍从回来,垂首说道:“回侯爷,小人送燕公子离开时,特意选择魏护卫当值的院落,两人都目不斜视,好像并不相识。”
白容挥手让侍从下去,心里对燕云歌的疑心并未减少。
为数不多的交手,他对燕云歌的印象都算不得好。废园那日的事情他至今没有想通,若说她与那女子联手,是为了设局取信他,事后她又为何一走了之?在万花楼知道自己身份后,也不见来讨好自己。若说不畏强权,如今又来投奔,费心演一场毛遂自荐的戏码?还有顾行风所言,分明是说她就是背后的主事凶手,苦于找不到证据以及她的作案动机,所以也只能传话,不能收押。
想到这,他还是倾向燕云歌自己的说法。几名管事监守自盗又分赃不均,害怕事情败露就借刀杀人、栽赃陷害。
只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几个管事何以敢把主意打到朝廷命官头上?还有,这个燕云歌从突然出现在岩城,再到行事作风,也是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这个人,肯定还有别的身份。
日夜兼程,燕云歌一行人总算赶在第一场雪来临前,到了江南腹地。
虽说是江南,这冬日来临后,那刺骨的冷一点也不逊于北方。因为不急着回去,她干脆买了辆能容纳八个人的马车,在里头煨着红泥烫着酒暖身,再雇了两个马夫御着双马赶路,这一路走走停停,倒是惬意。
无尘看了眼靠在一边闭目小憩的燕云歌,见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觉感到担忧——自离开岩城后,她的气色就一天难看过一天,身子这么不好,偏选这样的天气赶路,不知是何苦。
燕云歌似是觉察到落在脸上的视线,双眸睁开一条缝隙:“怎么了?”
无尘没说话,反倒是赵灵憋不住了,开口便问:“老大,我们现在直奔盛京,是不救文香了吗?”
燕云歌披着黑色的裘皮大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一脸憔悴:“之前是不知道白容也要动身回京,有他和他的铁骑在,我们得手的希望不大。如今我们先行一步,他们便是动身的晚一些,过上几天也该到盛京。我们比他们早一步到,早做安排,反而有胜算。”
赵灵疑惑了,“人都去大理寺了,还能有办法?”
燕云歌疲倦的笑笑:“大理寺又不是铜墙铁壁,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再说了,刑部能派出顾行风来调查这个案子……咳咳。”双眉蹙起,她轻轻咳了几下,声音放低不少:“……说明这个案子上头特别重视,我们想在路上动手不容易。”
赵灵点点头:“还是老大想的谨慎。”顿了会儿,又道:“我和师姐说过了,她说这次能得老大相救,出来后必效犬马之劳。”
本就是她费心害的她,这份感激燕云歌受之有愧,便没作声。
入了城后,燕云歌继续闭目养神。赵灵撩起帘子看这天子治下最繁荣的地方,嘴里啧啧有声,“不愧是盛京啊,这街上就是热闹,卖什么的都有。”
季幽顺着赵灵的视线去看,也不由惊叹。岩城也是繁华的,但是与盛京完全不能比较,只见远处房屋林立,近处商铺有序,脚下青石街道,干净整洁。再看来往人群,人人脸上带着祥和平静的表情,从入城至今,无不显示着安居乐业景象。
燕云歌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她是第二次回到这里,离京十年,上次的记忆分明模糊了,如今想起来的却是本该更模糊的一些东西。
那日她从大秦战场下来,中途回京复命,一路舟车劳顿,疲惫不堪。可是回到故土,依旧掩饰不住那份欢喜和欣慰,拉开窗帘一角,外间春光正好,沿途花树下是她治下的子民铺着席子,罗列杯盘。路边各色叫卖炊饼、枣糕的小贩,不少人认出她的马车,还不顾她的拒绝,纷纷把自家的好东西丢进来,当真是满载而归。
她当时拿起一个菜贩给的瓜果,想着等这场战打完,就辞官归隐,与那个人就过过这样的小日子也挺好。
他这么想要名分,给他就是了。
可惜,等她再次回到战场,就死在了遥远的边境,再没机会了。
燕云歌再次闭眼,仿佛绷紧的弓忽然松了弦,浑身说不出的疲惫。
除了无尘,没人看见她眼角的湿润。
马车到了一家客栈门口停下。
燕云歌却没有下车,只道:“我先回府看我母亲,明日再来找你们。”
赵灵想跟着去,她还没去过高官的府邸呢,想去开开眼界。
季幽拦住她,“你别跟去捣乱,回头别人还以为小姐治下无方。”
“不会的,我有分寸。”赵灵看着马车里的燕云歌道,“老大,我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像大家闺秀的。你让我跟去吧。”
“改日吧。”燕云歌瞥了她一眼,笑道:“等你今晚休息好了,我明天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你。”
“那好吧。”赵灵只得死心。
季幽随后又上了马车,“我与小姐一道过去,省得门房看见小姐只身一人,轻慢了你。”
燕云歌闭着眼,随口道:“那是个机灵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是做不了我的门房的。”
听此,季幽也只觉得这话奇怪,并未深想。
车轱辘撵着青石街道缓缓移动,历时两个半月,这家,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