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和韩慎两手交握。
天彻底黑了,天上无云,御书房一角有月光。
小宫女道:“我去点灯。”
韩慎道:“去吧。”
两人话是这样说,可谁都没有动,各怀心事,黑夜里谁也瞧不见彼此通红的耳朵。
宫殿静悄悄的,只有小皇帝安稳地睡着,偶尔翻个身,寝衣和被褥沙沙地摩擦。
他睡相很好,有与他性格不相符的安静,睡姿却不好,头歪着,只有一半靠在枕头上。近身服侍的宫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为避免他第二天脖子疼,会贴心地给他作调整。小宫女和韩慎也是如此。但此刻二人的眼里只有彼此,早就把皇帝抛到了九霄云外。
静夜生凉。小宫女惊觉两人极为不妥,遂抽回手。
韩慎道:“还是我来点灯吧。”
小宫女叫住他:“韩大人。”
韩慎道:“怎么了?”
小宫女道:“陛下他,真的没事了吗?”
韩慎清醒过来,两颊开始降温。
“我不想骗你。他一天不得自由,就永远不能放心地活。”
“他不是皇帝吗?”
“是啊,他是皇帝。”
对这两人来说,周琮既是皇帝,也是十二岁的弟弟。
韩慎有时会怨自己。周琮如果顺从大将军和丞相的安排,认真当个花架子,不去想那些君君臣臣,江山社稷,他过得只会比现在好,过两年就能纳妃,美人也有了,什么都不缺。是他不劝阻周琮,反而帮着他出谋划策,联合李真人和丞相对抗大将军,还让小宫女帮忙传信。叁人的命途原本各不相干,他让他们叁个搅在一块,现在一损俱损。
韩慎道:“你觉得大将军当皇帝好吗?”
小宫女急忙说道:“不好不好,他只会打仗,我不要打仗。”
韩慎笑道:“要我说,他连打仗都不会,你呢,聪明伶俐,勤勤恳恳做事,在我心里,你比他强得多。”
小宫女道:“那为什么他总叫着要打仗呢?”
韩慎收回脸上的笑,认真说道:“因为,他只能那么做,不那样的话,他的对手、跟着他起兵的人,还有四海万民,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根本没有那么强大,甚至不堪一击。”
小宫女也严肃地说道:“你小声一点。”
韩慎道:“是,是,听你的。”
韩慎逐步与小宫女分析朝堂之外的利害关系。韩家坚持君子之道,以淡泊明志为家训,因此他不喜欢这一套道理。但他曾经作为皇室子弟的侍读,尤其受那位公主影响,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点。
况且,他也承认这套道理有它的好处,至少这免去了频繁的、惨无人道的屠戮。
思及此处,韩慎想抱抱小宫女。
他克制住了,继续说道:“原先,这里有一个明君,很多臣子,后来变成一个昏君和一群内侍,现在有大将军、丞相,还有小琮,也许还会有西州和李家的势力。”
小宫女似懂非懂:“那,保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韩慎道:“陛下有他想做的事。”
韩慎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大将军杀了韩家许多人,要报仇,此人必诛无疑。
小宫女道:“可我只想他活着。”
韩慎一怔,道:“我也一样。”
小宫女有些不开心:“我们像这样,只想陛下活着,听起来,和大将军那一杆子人也没什么两样。陛下不听,想上进,发奋做一个好皇帝,那他可能就会死,我们也要跟着他去。他要是驾崩,魂魄会去天上,可我死了,一定会变成孤魂野鬼吧。这么一想,我竟然希望他不要上进的好。我是不是很无耻?”
韩慎一急,抓住她的肩膀道:“不是这样的!”
小宫女道:“疼。”
韩慎讪讪地松手。
小宫女又叹息道:“陛下啊。”
小宫女但凡有一分哀愁,到了韩慎那里,通通变成十分。他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从她这里掠夺女性的安慰和柔软,却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又想念他的哥哥韩敬了,还有那位年纪比他小叁岁的公主殿下,他和周琮都需要他们,他们性子都一样冷冷淡淡,却十分可靠。
说起来,丞相不可信,那位李真人也未必可信,不知他来都城,对他们叁人来说是福是祸。
他还想到,周琮有一个哥哥,即现在的吴王周珩,他入宫时,周珩已经离开了都城,因此他没见过周珩,只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吴王生性豁达,又不失沉稳,不少有幸活着的忠臣良将都支持他。他在封地按兵不动,不趁乱自立为王,也不知道是不是为天下百姓的安危着想。
小宫女坐了一阵,道:“我去点灯。”
韩慎跟着道:“我去吧,你看着小琮。”
小宫女道:“要白蜡烛,还要嫦娥姐姐的琉璃灯罩,放在地上就行,不用太高。”
韩慎应道:“好。”
灯亮起来,小宫女注意到周琮的睡姿,小心翼翼地替他调整过来。
小皇帝的歪脖子终于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