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老和尚这才分神看了小沙弥一眼,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你已是个出家之人。”
小沙弥撇了撇嘴,懒懒地翻了个身。他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眼皮越来越沉,眼看就要睡过去。
这时,竹帘外有人影浮动,一个年轻人挑帘走了进来。
听这脚步声小沙弥就知道是谁来了,这个人前段日子自己摸上了山,之后就死皮赖脸地留在他们这里不走了。
林晋桓一进门看到小沙弥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就知道这小子又在耍无赖。为了避免被这傻小子缠上,他小心翼翼地从小沙弥肉墩墩的身体上迈过,将一叠抄好的经文放在老和尚的案前。
老和尚的余光瞥见林晋桓靠近,眼里那点零星的神采很快又消失不见,两颗眼珠像蒙了尘一样浑浊。
他像是没有看见林晋桓似的,目不斜视地盯着火里的那个龟壳。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林晋桓对老和尚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他既不觉得被怠慢,也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致地凑在一旁和老和尚一起看着燃烧的火盆。
片刻功夫之后,老和尚伸出两根手指,徒手将龟壳从火盆中取了出来。林晋桓无意间瞥见龟壳上写着的字,心下略微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凌虚幻境?您这是在卜算凌虚幻境的方位?”
老和尚对林晋桓的话置若罔闻,他颤颤巍巍地将龟壳举到眼前,瞪着昏花的老眼细细琢磨着壳上烧出来的裂纹。
一条蜿蜒曲折的裂痕破壳而出,将龟甲上的字劈成了两半。
横纹破甲,大凶。
相传凌虚幻境中有一面镜子,镜中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见的人。只是这凌虚幻境一年只开启两次,且位置飘忽不定。今年的幻境位于何处,何时开启,皆是未知之事。
更别说那凌虚幻境乃半仙境,凡人入内须得先挨过九道天雷。瞧瞧那老和尚枯瘦的身板——别说九道天雷,只要天雷的尾巴尖轻轻扫过,也够他直通轮回了。
那时的林晋桓疏朗豁达,不知人间有无法囫囵下咽的苦楚。他见老和尚修行一世,竟也堪不破执念,寄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于是他对老和尚说道:“大师是想找什么人?我家里有些门路,或许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老和尚闻言没有说话,他低垂着脑袋安静地盯着那片龟甲,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鼾声响起,林晋桓才意识到这老和尚又坐着睡着了。
多年后的一天,林晋桓在又一次追魂无果之后,突然想起了那天老和尚在案前卜卦的样子。
原来自己到底没有超脱凡人的心性,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心愿落空之后,也会把希望寄托于描神画鬼的事上。
当天夜里林晋桓特地下了一趟迦楼山。他来到记忆中的山头,独自一人沿着那条漫长的石阶往山上走去。
不过是短短数年,阶梯的尽头已经没有什么老和尚存在过的痕迹。
那时的林晋桓已经是九天门之主,他几经辗转,还是找到了凌虚幻境的下落。
这年的凌虚幻境不在别处,恰巧漂浮在大荒外的离海之上。离海远在界外,几乎是一个不可到达的地方。相传海里还有海兽出没,古往今来不信邪者众多,大多是落了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林晋桓不顾晋仪的阻拦,执意驾船闯进了离海。他一路斩落海兽,挨过九道天雷,这才踩着海水凝成的台阶,撑着最后一口气登上凌虚幻境。
可是镜子里什么都没有,他要找的人早就不在五行中,也不在六道内。
晋仪听说林晋桓去了凌虚幻境,情急之下亲自带人赶去了大荒。她在大荒外急得直跳脚,却始终无法踏入一步。
晋仪在离海边苦等了十多天,没有林晋桓的任何消息。直到万念俱灰之际,她才等回一个命悬一线的林晋桓。
大抵是凌虚幻境不忍他空手而归,慈悲地赐予了他一场温柔的梦境。林晋桓在幻境中沉溺了大半年,直到晋仪在迦楼山上将能用的方法用尽,他才在一个孤寒的深夜中醒来。
* *
又是一年瓜果成熟时,薛遥负着手在学堂外的大树下站着,仰头看着枝桠上那黄澄澄的鹅梨。
“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一群小鬼头像脱了僵的泥猴子一般从学堂里涌了出来。林晋桓老妈子似的跟在后面,刚迈出门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薛遥。
待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林晋桓走到薛遥身边,问:“你今天怎么来了?”
薛遥回过身来,老不正经地说道:“想你了,来接你下学。”
那眼稍一勾一挑,十足浪荡子的模样。
别看这鹅梨的个头不小,卖相也不错,却中看不中吃,滋味寡淡得很。薛遥与林晋桓两人站在树下一合计,决定摘下几颗来制香。
薛遥和林晋桓在一起生活多年,每日耳濡目染,不知不觉间对香道也有了一些兴趣。睡前他拉着林晋桓在罗汉床上坐下,决定今晚要自己动手做一炉帐中香。
薛遥此人打打杀杀有一手,干起细致活儿来就有些笨手笨脚。林晋桓坐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挖烂了几颗鹅梨,又打翻了一地的香粉。
薛遥将一颗好不容易挖好的鹅梨举到林晋桓面前,问:“把沉香粉这样填进去就可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