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姑且如此,其他使臣就更不用提了,具都被看得紧张起来。
他们目不斜视,命令自己只把目光落在陆辞淡然从容、宛若丝毫不受这威严氛围影响的后背上。
片刻后,许是受到些许感染,他们情不自禁地跟着挺直了背脊,步履也迈得踏实有力了起来。
陆辞此刻的淡定,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数万吐蕃大军兵临城下的阵仗,他应过;亲自率领少量兵士,牵制夏国军队的凶险,他踏过;朝中杀人不见血的阴谋阳谋,他也反击过……
与那些逼于眼前的兵戎相比,这些衣冠楚楚的吐蕃臣子,又如何能让他生出紧张来。
唃厮啰原本端坐在起基一丈以上、以檀香木制的金漆皇座上,见大宋使团到来,他莞尔一笑,不等他们近前,便利落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他爽朗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坐下吧。”
让晏殊等人深感惊讶的,莫过于这位年轻赞普为表达欢迎时,脱口而出的竟是极流利的汉语了。
陆辞却丝毫不觉意外。
他早从狄青和张亢口中得知,唃厮啰此人极为聪颖,不知何时自学了一口汉话,闻言微弯唇角,轻轻颔首后,以一口标准得更胜赞普方才汉话的吐蕃语,流利道:“谢赞普关怀。只是我等为人臣子,身负皇命而来,为毕生之幸,当不得‘辛苦’二字。”
听到陆辞以吐蕃话相回时,唃厮啰颇感意外地眨了眨眼,正色地好好盯了陆辞一阵。
平心而论,他所见过的汉人并不算多,在审美上,也更认可同族。
即便如此,他也不难判断出眼前人生得极俊美,且气质不凡,难怪会引得那几家贵女芳心大动,起了攀嫁之心了。
受那双极深邃的乌眸打量,陆辞仍是优雅而坦然的模样,气场上毫不逊色。
甚至在微笑回望时,还投桃报李地也眨了眨眼。
早自唃厮啰开口之前,他就感受到年轻赞普的十足诚意了。
吐蕃人的惯以‘荷毡而被毳’,而殿中所坐的所有人,却都如眼前的唃厮啰一样,头戴紫罗毡冠,身着金线花袍,腰佩黄金带,脚踏丝履,俨然都是由宋廷前阵所赐下的汉家服饰。
与身材雄壮彪悍的蕃臣不同,唃厮啰虽也是浓眉大眼,轮廓深刻,身形上却要瘦削许多,肤色也较为苍白,便添了几分文弱气质。
与身着汉服时、看着多少有些别扭的其他臣子一比,这身华丽汉袍,倒是极衬他。
而意外地得了陆辞会意的那一眨的唃厮啰,则是即刻回神。
——果真是个妙人。
他轻笑一声,接着移开视线,亲自引使臣们入座后,才在大马金刀地重新落座,温声问询道:“阿舅天子安否?”
众所周知的是,唃厮啰虽曾向宋廷求娶公主,然未能如愿,却甘愿称小他数岁的宋主赵祯为‘阿舅’,无疑是沿用了需追溯至唐时的那段密切联姻关系。
面对唃厮啰无时无刻不表示出自己有意与宋廷修好的诚恳,陆辞面上微笑和煦,不卑不亢地进行了滴水不漏的应答。
在简单寒暄过后,陆辞自袖中取出贴身携带的天子诏书,来到大殿中央,预要宣读。
他虽看着清瘦,身形却很是高挑,加上一身凛凛气势,在一行彪伟高大的蕃臣中伫立着,却丝毫不显气弱,甚至气场上略胜一筹。
唃厮啰正了正色,站起身来,郑重地做了一揖。
当他行礼完毕后,蕃臣们纷纷仿效,亦向陆辞手中诏书所代表的宋廷之主,恭恭敬敬地深揖一礼。
包括晏殊在内的其他使臣们同样起身,心跳飞快,却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们细思时,在这段静默的催促下,应已宣读起诏书的陆辞,却只挑了挑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直视高坐于王座上唃厮啰,眸中是不容商榷的坚决。
——他哪里会让唃厮啰暧昧地糊弄过去?
作为向大宋主动称臣归顺的吐蕃赞普,在他将宣读代表宋主的诏书时,唃厮啰应领群臣行拜礼,绝非仅是作揖。
唃厮啰在前头的示好,一方面是真有心示好宋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友好而麻痹宋使臣们的警惕心,好顺理成章地叫这行礼上的‘疏漏’,被默许过去。
可想而知的是,只要纵了这一回,之后的唃厮啰,便可理直气壮地以此为‘前例’,从而不再需向宋使行拜礼了。
而国与从属国之间,任何‘漏洞’,都绝非小事。
见陆辞始终一动不动,唃厮啰微眯起眼,投向风采卓然地立于堂中、坦然与他对视的对方时,已隐约带上了几分斜坡的凛冽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