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将轻功运至点沙而不留一迹,不落一影,在八道影子中腾挪辗转,无论与谁过招,都会被同样的招式破解——
这些影子,分明是他自己!
出招刁钻,哪怕常人无法复刻,对面也能如镜像一般完整呈现,而出招越狠,对面的招式也会愈加狠辣,自己打自己,才最要命。
姬洛从最后一人的剑下滑走,抬头看了一眼几乎占据半边天的月亮,不由想起姜夏的话。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看到他们,不知是人已分开,还是他仍在梦中。
真实的世界里,又怎么会生出幻象,他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
可他刚一走,那八道影子竟然迅速交错位置,慢慢向他围拢过来。他举剑向一人,便有八把剑向他;无论他向哪里跑,以他为正心,便定然有一道影子从他反面截杀。
姬洛尝试几次,次次不出二十招,便又折返正心,从前视作依傍的“天演经极术”竟然完全被克制,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当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姬洛拄剑在地,随着目光沉淀,脸上渐渐浮出戏谑的笑容:“可惜,是人就有破绽,连我也不例外,以己克己,不过是教我重新正视自己。”
自打“天演经极术”突破第三层之后,临阵对敌之时,姬洛时常能够从变化中推演并预判对手的招式,从而一击破敌,鲜少失手,但这离燕素仪所说的“通天时,知地变”还不够,就像再妙手回春的大夫,依旧医人而不自医,再厉害的方士,也无法占卜出自身的命运,人往高处走,无法看透,无法突破的不再是对手,而是自己。
双剑脱手,插在脚边的沙地上,姬洛负手而立,双目一闭:“影子再高妙,终究无法思考,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我。”
“而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我,我即是天元,天元即是我。”
话音一出,那八道影子的动作齐齐一顿,手中的剑也随之落下,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八影汇聚成了一影,姬洛与之双双对冲,同时出招,招招快如迅雷,洒脱有力,酣畅淋漓。
所谓天元,在围棋中乃九星位之正心,又意味北辰,北辰定位,在弈棋中只要占据天元,便可以下出模仿棋。但这样的棋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棋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思考。
姬洛揽月手起势,两相互博,正难舍难分之时,忽唤来短剑,对面黑影亦如此,但剑却并不是为了刺杀。
决明横在左方,姬洛趁势从剑下矮身一滑,转至人身后,影子复刻,但那模仿的剑恰恰挡住了后手,还没有来得及补上,姬洛的手刀已经穿过了黑影的心脏。
“一招一式,一步一剑,所藏有深意唯我一人知,这便是我能胜我之精髓。”姬洛将两剑收归鞘中,背身对着月亮,影子在风中消散,月亮的明光黯淡,天空之上哪里还有圆月,分明只有一道弯弦。
姬洛睁开眼睛,嗅到一阵奇异的芬芳,低头一瞧,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黄色的花海中,刚刚的打斗,不过是脑中的天人交战。但这种幻象太过诡异,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就杀死一个武者——
毕竟,若寻不得破解契机,又无人自外打断,便会永远沉浸在与自己的纠缠之中,武功越高者,越难脱身,最后拖垮精神,陷入彻底的绝望崩溃之中。
可是一旦明悟,武功便可更进一层,姬洛伸手在虚空中一握,当初在红木林中被激发的那种时有时无的内力,彻底融贯全身,再结合“天演经极术”锻体练气之法所生的内劲,纵使再遇上以内家功夫成名天下的暗将庾明真,也能硬抗一番。
他试着引导内劲游走过一个大周天,眼中登时更加清明。
这沙海虽然杀机重重,但也算是阴差阳错,得益于此,姬洛心中暗道。不过眼下左右不见旁人,姬洛心中并不安定,快步穿行于花海,急切寻找,毕竟四人中有两人,几乎可算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盏茶的功夫,山丘后渐渐有成片的木桩浮现于眼帘。姬洛站在月影下,听着耳边传来的滴水声,垂眸一瞧,血水在细沙里淌成了成千上万条一指宽的小溪流,密密麻麻,十分壮观。
他为这奇诡的红色一惊,赶忙顺着源头寻人,没走两步,只见一群赤足光脚,穿着纱衣,戴着头巾的异族人,手持礼器款款而来。
每一根木桩的正前方,都立着一个双目呆滞无神,宛如行尸走肉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男女皆有,看穿着几乎涵盖了西域三十六国一半有余,都是些行商牧民。
来人之中为人拥簇的是一位老妪,她的头巾要长于旁人,逶迤于地足足有近二十尺,由三四个姑娘牵着。她们走至月下,老妪将小刀插在祭坛上,对月行礼跪拜,随后招呼身侧的青壮年男子,依次走近木桩,将一枚枚骨刀塞进那些活死人的手中,看着他们麻木地用刀片划过双颊。
“剺面礼?”
姬洛屏息,悄然避开。在沙州时,他和谢叙曾见过边塞胡族遇白事,以剺面来哀悼的习俗,但那些多是死者的亲属亲力亲为,而像这般施于他人之身,叫旁人看来是半点悲恸之意也无,反倒颇有些残忍。
那些桩子下的人分明就是受到蛊惑!
姬洛按剑在怀,目光飞快掠过那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当中并无谢叙等人,但却意外叫他瞧见了扈乐的护卫,他们穿着于阗特有的服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刺着车队独有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