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西嘉听他悠悠道来,心中微暖而静谧,她想,就这样待在这里也挺好,不用去面对不知如何面对的人,也不用忍受世俗强加的目光。
心神俱疲的她小憩片刻,很快坠入梦乡——
对久历江湖风雨的人来说,没有所谓的高枕无忧,一代大侠成名之前,也曾在腥风血雨里辗转难眠。离开巴郡几月有余,楼西嘉夜夜浅眠,几无梦寐,而今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却做了个黄粱长梦,梦中的大师父姑萼和义父楼括正在为她的去留争执。
那是永和十二年(356)的夏天,晨起雨打芭蕉,落花飘零,颇有些涕零悲切之感,楼括牵着她在嘉陵江渡头下船,往东北穿过阆中城行进巴山山脉一处谷地。山谷幽深晦暗,曲径相通,凡有河溪过处,皆有鸳鸯戏于其中。
她第一次知晓,这种成双成对的鸟儿,名为鸳鸯,这座凄凉山,名叫鸳鸯冢。鸳鸯冢山门前有一棵老榕树,挂着野花绿藤,树干粗得几人合抱尚不能及,估摸着老得能让她唤祖宗。树下有一块石碑,碑上斧凿刀刻的不是谷名,而是一句诗: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注1)。”
这些年她虽跟着楼括杀人捡尸,见惯魑魅魍魉,笑看阴阳生死,但论识字,还是会上几个粗浅的。她将那十二字勉强诵读了一遍,却并不明白上头的含义,于是转头拉了拉楼括的袖子,仰头睁大那双灵秀狡黠的眼睛,直愣愣瞧着他。
不杀人时的楼括抄起手显得沉默而精干,杀人的买卖干得多了,纵使曾经是个斯文的老实人,如今也沉淀下令人畏惧的腥气,功夫练得稀松的人只一眼便能给吓出尿来。这样的人说话往往也很精炼,他从楼西嘉的眼中读出问题,只答了一句:“冢为高坟,埋的都是些有情的无情人。”
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彼时她尚不能分辨,但很快,有人便来斧正。只听得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山中薄雾里传来,当即喝止住他的话:“胡言乱语!”
光听语气也知道来者不怎么和善,不过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但凡见过他义父且还能开口的人,多半只有两句遗言,头一句“你便是千秋殿殿首楼括?”,这一句尾音上挑,必然要带着些轻蔑,后一句从“你竟能杀我”到“不可能”各不相同,但都是这般吃人的语气。
她抖了个激灵,捂着眼睛正准备询问义父自己是否需要回避,却从稀松的手指缝中望去,为眼前的美人着实惊艳了一把。
白雾散尽花开,鸳鸯饶树翔舞,阳光铺落不到的榕树干上坐着一个持着黄杨木梳的女人。女人一双眼细长无光,目光上挑时给人蔑视之感,朱唇一对上下扁薄,又是民间常说的薄情之相,按理说这般模样不该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一拟,可却又是姿色超然,令人一望生叹,不知是哪来的山精,又或是《楚辞·九歌》中的山鬼。
“曹子建这一首《释思赋》分明说的是兄友弟恭,你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还学人儒生拗两句酸腐,好不识抬举,哼!”那冷然的娇嗔真真落在了点子上,别说男子瞧着戳心,她一女娃听着都觉得绵软。
后来他们还争论了一些什么,楼西嘉耳畔无声便在梦中糊涂过了,只知道楼括将她推入了石碑界限之后,自己却在原地不动:“她叫姑萼,是鸳鸯冢的主人,你拜她为师,从今往后就住在这里。”
“拜师?义父,我不需要师父。”她没有哭闹,很是自然地摇了摇头。
楼括没有劝慰,没有斥骂,只是轻轻地将手落在她的头顶,插入发丝中揉了揉,随即露出难得的温柔:“如果义父不死,每年都会来看你。”
“你当我鸳鸯冢是你千秋殿吗?”姑萼嗤笑一声,见不得他身为一个杀手,却表现得宛若慈父,因而冷言冷语刺他。
“拿去!”楼括从袖中解下一物,朝树上扔去。
姑萼接过微微一笑,明明心中满意,可死鸭子嘴硬愣是不饶人:“哟,传说中的‘千叶影木’?为了一个和你毫无血缘的孩子,你还真是大方。好吧,看在这东西的份上,这孩子我收下了。”说着,女人朝她挥了挥柳条一般的手,“过来吧。”
她没动,扭头去看楼括,楼括只留下一个微笑,扭头干脆利落地走了。
“喂,听说你这次接了个万金的任务,恐怕比在洛阳的那次截杀还要险恶,要是回不来的话知会一声,我去给你收尸,埋在阡陌恒通,三江汇流的地方,专门立个牌坊做个碑,好好瞧瞧那些被你杀过的人,他们的亲眷是怎么辱骂你的,再瞅瞅人恨急了眼是不是真会刨坟鞭尸,那可比话本子有趣多了。”姑萼一字一句,说得楼西嘉不忍细听,直堵耳朵。
楼括却浑不在意,头也未回,只抬起手臂挥了挥,“嗯”了一声潇洒地走了。静默良久之后,姑萼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女子的长叹,可四下张望,又似虚幻。
“你义父已经走了。”姑萼不知何时已落地,踩在草木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她没有哭鼻子,只是眨了眨眼睛,伸手去够姑萼的手。
姑萼一瞬间变脸,险恶地将她的手指扫开,冷笑道:“你真脏。”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我从你身上闻到了死人和尸体的味道,听说你是在死尸堆里被楼括扒出来的?”姑萼说这话时,竟然还带着轻笑,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大师父的刀子嘴,真就有剜心拆骨的能力,尤其是她在骂二师父的时候,从来都是“小贱人”打头,而非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