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怔怔地朝林信行了个礼。
林蓁摆手道:“行了,你去罢。”
太子朝他们做了个深揖,便退出去了。
林蓁自知大限将至,抓紧时间安排自己死后的事情。
先询问沈念君边防的事情,沈念君一一答了,最后再叮嘱他两句。
仿佛沈念君还是从前那个愣头青。
沈念君道:“陛下,我都明白的。”
“是,你也不小了。”林蓁晃然,转眼看向小雀儿,“你怎么没变回来?”
小雀儿回道:“我总得帮你办完了丧礼,再变回来。”
林蓁笑着,仿佛有些耍赖的模样:“你先变回来吧,我想看看。”
他的心思藏得太深,只有林信知道,也是才知道的。
林信朝小雀儿点点头:“变吧,啊。”
小雀儿不爱听林蓁的话,但还是听林信的话。
一拂袖,重又变作从前那个青衫公子。
正是这一袭青衫,陪林蓁从枕水村走出来,闯过兵荒马乱的乱世,踏过烽烟弥散的战场。最后他们停驻在百废待兴的吴越,开创出一个清明朝廷、盛世前夜。
小雀儿傻乎乎的,林蓁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被骗了一辈子。
现下林蓁将死,再没有气力骗他,眉目之间,才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喜欢的意思。
小雀儿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盯着林蓁的眼睛,定定地问道:“有没有?”
林蓁正经了神色,看着他翠色的衣摆,摇了摇头。
小雀儿有些落寞,抹了把脸,转头去看别的地方。
林信也不好说破,只道:“我走的时候,仙君祠还有好些地方没建好,现在修好了,一起去走走,好不好?”
小雀儿走到林信身边,挽起他的手,扬了扬下巴:“沈念君,你过来推他。”
宫殿错落,他们走在木廊上,脚步无声,只有木轮椅的推动的吱吱声。
小雀儿挽着林信的手,走在前边,不自觉靠在林信身边。林信轻叹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
沈念君推着林蓁走在后面,林蓁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殿外初春才发的嫩竹叶上。
竹叶青绿,同小翠鸟是一个颜色。
仙君祠里有一个建在高处的访仙台,小雀儿打起精神,随手一指:“仙君,上去看看吧。”
“好。”
月出清冷,寒光照在林信身上。
他双手搭在阑干上,垂眸看见琅琊城中万家灯火,随后又看见顾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仙君祠外、九十九级台阶上,抬眼看见他朝这里看过来,便入了正殿。
林信心中,忽然有一窍灵犀通了。
春风吹起他的衣袂,月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在他周身镀了一重银光。
他正巧在此时飞升。
林信飞升的动静不大,没有狂风大作,也没有祥云辉映,他只是站在高台边上,袖上襟上,沾染着剔透无暇的月光。
小雀儿见了,不自觉往前走了半步。
林蓁转头看他。
于他,林蓁从来都是宽容得好似纵容的笑。
沈念君不经意间,看见林蓁面上带着这样的笑,搭在木轮椅上的手缓缓地垂下去。
轻得听不见的一个字,从石台高处落下去。
落入越国万户,山河正好,盛世升平。
第182章
皇帝驾崩,国丧由小雀儿与太子操持。
林信也在越国待了大半个月。
林蓁将越国治得好,自己的陵寝却简陋得很。
他在病重之时,曾经夜半起身,整理了一个木箱的小玩意儿。
当时是过继来的岁数最小的皇子陪在他身边,所以林蓁把小木箱放在寝殿里的一个地方,告诉他等自己死后,这些东西随着一同下葬。
小皇子将木箱拿出来,交给小雀儿:“相父。”
小雀儿打开箱子看了看,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从前在枕水村,林蓁练武用的木弓、柴刀,他很早之前念过的书,写过的文章。
最后还有一个用红纸折成的小纸船。
这纸船或许已经折了很久了,红纸褪了颜色,一片红一片白的。
小雀儿好像记得,是有过这么一条船。
许多年前,在枕水村里,沈家小哥与宋娘子成婚,他头一次化形,随林信到村子里玩儿。他与林蓁初见,林蓁提着裙摆,与他蹲在河边弄水。
村中办喜事,挂着红灯笼,贴着红纸,他随手捡起一张包桂花糖的红纸,折了一条小船,来逗“阿蓁妹妹”高兴,哄她长大了嫁给自己。
玩到后面,他就没再管什么小船,原来是被林蓁收起来了。
今日宫殿上覆着白布,与从前遍地红纸的枕水村,是两种景致。
小雀儿站在殿上,与林蓁的棺椁之间,隔着重重叠叠、拨散不开的帷帐。
他抱着木箱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打湿纸船。
林信上前,拍拍他的背,小雀儿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咬着牙,恨恨道:“仙君,我再也不和凡人交朋友了。”
他趴在林信的背上哭,哭得喘不上气。
好像许多年前,他得知林蓁是个男孩子时,那样伤心难过。
*
半个月后,安顿好了林蓁的身后事,太子顺利登基,小雀儿也要功成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