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听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
容庭芳眼角有些抽搐,一时之间连气也生不起来。长尾一扫,顿时泛起一片水啸,直逼得那些像围观猴子一样的龙闭上了嘴。
“本尊乃魔界之主容庭芳。”
什么大尾巴龙。
“简直没大没小。”容庭芳直觉这些龙待他的气势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又此处异变实在太大,不禁心中生疑。他干脆道,“挑你们中间能说人话的出来。”
“……爷爷,它骂我们不是人。”
“嘘。”
“容庭芳——”一群龙中,出来一条黑龙。正是先前游走的那一条。原来它不是逃走,而是通知其他的龙,那条三尾银龙又回来了。黑龙声音低沉而沙哑,龙角干枯如柴,眼睛浑浊,瞧着年纪已十分大。
容庭芳变回人身,眯起眼睛:“是你决定要和本尊说话?”
黑龙道:“先前曾听鸟雀传声,说魔界来个魔尊是条龙。我猜是你,果然是。”
废话。容庭芳哧笑一声:“当然是本尊。”他不但当魔尊,还当了好多年。
“却好叫你们知道,魔界在我手中日益强盛,与蓬莱成龙虎争霸之势。而本尊之名,响彻天地。”容庭芳嘴角噙着笑,双手负在身后,一身银衣在水中如轻纱薄雾,瞧着哪里像条妖龙。“区区天雷,能耐我如何?”
“倒是你们。这么多年过去,竟然没一个有长进。”他目光如电,又四下在这群大大小小的龙之中搜寻了一遍,“全部在这里了,就没一个能化成人形的?”这么少的吗?他分明记得以前还有挺多龙的。
黑龙在水中慢慢盘着:“我等受罚至今,如何能够化形。”
不可能啊。
容庭芳脱口而出:“闻人笑不是人吗?”
一群龙左右看了看,依然是那条黑龙说话。“树祖亲手养育过一尾小龙,如果你说的是它,它不是我辈中人。算不得同族。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容庭芳道,“树祖死在哪里。”他刚才在枯骨台找了半天,也没有从中找到属于树祖的那付龙骨。每一条龙,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找不到,便是不在这里。
黑龙有问必答。
“依他遗愿,埋在外面。”
树祖守了幽潭大半辈子,守了这些角龙一生。他看够了这里的水,这里的龙。如果他死,他想要埋在外面,青山绿水间。晨起有朝露,晚间有辰星,傍晚还有斜阳。所求所望这世间之璀璨,皆不过如此而已。
龙也会死的,精力枯竭而死。容庭芳小的时候,树祖年纪就已经很大了。这里的每一条小龙出生,都是他小心守着到破壳的。养育小龙费了他极大的心血,熬不过去也很正常。哪有人真的寿与天齐呢。可惜他就是没能再见到容庭芳回来,略有遗憾而已。
“你们不能离开幽潭,怎么把他埋在外面的?”
“尚有旁人。”
比如他养育的那个新的生灵。
容庭芳想到闻人笑曾说,树祖死前,把一枚鳞片交给他,让闻人笑找到他。想来,是闻人笑将树祖埋了起来。闻人笑说,树祖是他的舅舅,又说他有如今造化是托了容庭芳的福。容庭芳本以为,幽潭在他离开之后,日子或许会好过一点。毕竟他这条‘罪龙’既然已经伏诛,又何必再牵连大小无辜。
炼狱谷三年蜕血之苦,堕魔之痛,暗无天日。容庭芳想着幽潭那点珊瑚和蚌珠度过,把珊瑚当床,蚌珠当辰星,这样麻痹着自己。不然呢,一条没见过世面的乡巴龙,就算想象自己去过多么舒坦的好日子,也是脑中无物,想象不出的。
原来他在外面这混日子,这里的龙也好不到哪去。一时之间从前那种心理落差倒是缩小了很多。也好,容庭芳想,树祖年纪这么大了,死得其所,心无遗憾便好。人总是要死的,龙也是。所以他并不如何悲伤。只是,原本他还想祭拜一下,但树祖既然是被闻人笑埋在了外面,外面俱是荒山野岭,谁知道埋在哪里,又从何找起。
最后容庭芳只是对着这枯骨台——上面有许许多多的龙骨。
拜了三拜。
这三拜。
不是只拜树祖。
还有那些,当年情愿吐出龙珠,拿肉身对抗天雷,也要护住龙王的同族。
说来奇怪。这回容庭芳是做好了准备而来,他准备好了要与底下这帮老龙唇枪舌战,必要时可能需要武力镇压一下。结果对方却这么平和,一点火星气也无。除却初时见他尚且活着而感到惊讶,其余时候竟然有问必答,倒叫容庭芳恍惚起来。遥子所说前尘往事一下浮上心头,旧日时光变得缥缈如烟难辨真假。
还有些幼崽不知容庭芳是谁,也不知三尾银龙是谁,只因为对方身上过于强盛的气息而对着容放芳畏畏缩缩不敢露头的,他也懒得理会。
当年,当年没有这天雷,容庭芳仍然会选择离开这个破水沟,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在这个狭隘的地方,仰天鼻息。只是方式便不再那么决绝,但算来也许这就叫天命,他骨子里就是这般叛逆的性格,至死方休。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争论不休,只有时过境迁后故人回首的沉寂。
容庭芳在幽潭树祖故居什么也没有找到,故人不在,旧物不在,连脑海中那些发着光的珊瑚,开着壳的蚌精,也都悄然无声地消匿下去。再过百年千年,说不得这里连个龙蛋也不会再有。那个村户说的话便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