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是余秋远的丹,教也要余秋远自己教。既然余秋远心软,执意如此,容庭芳并不多作干涉。他自己是一条没人管着的野龙,从未受过正经教导半分,连个师父也没有。化形是天生会的,天雷是随便招招就有的,天之骄子说他从来都不为过。那种被束着听经讲道的日子,容庭芳想也没想过。但是崽子么,他觉得是要释放一些天性的。
从前容庭芳捡了沙那陀时,就是放养。每回教他一道功法,讲了个开头,剩下能领悟多少,全靠沙那陀自己的悟性与勤奋。但沙那陀确实是个聪明的,修道这种事,光靠勤奋并没有多大用处。其实真要说起来,容庭芳这个师父当得很不称职——
但是沙那陀已经很满足。
红色的鲤鱼从余秋远手中溜走,又溜回来,亲亲掌山真人的手指。容庭芳看了片刻,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浮现出那个念头了——他枕着手喊。
“余秋远。”
“嗯?”
正是星辰漫天,两人一坐一卧各自休憩,余秋远难得觉得静谧,正在拨着游鱼玩,却是忽然听人开口。他应了一声,低头望过去,撞进一汪银池里。银色的天池。漫天星辰不及容庭芳一双眼。容庭芳深深看着他,就问:“你为什么不穿红色?”
余秋远:“……我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容庭芳直起身,“你之前不是穿过么?”
这件事,容庭芳在炼狱谷的时候就要问,但是那时他刚抓住余秋远的肩,就被赶来的苏玄机打断了后半句话。其实不光是想问这个,容庭芳还想问,你既然穿红色,是从前就穿,还是只是现在穿,是本来就穿,还是只是巧合去穿。那你,你——
以前来过炼狱谷没有?
余秋远万万没想到容庭芳会问他这个,讶异了很久,久到容庭芳都觉得不自在,才道:“我不喜欢红色,太扎眼。至于你先前所见——”他说,“妖类化形,你也知道的,大多同真身相似。但是自来这蓬莱千年间,我不曾化过形,你要问我从前如何,我便无法回答了。”
不曾化过形?这倒是让容庭芳有些惊讶。
因着他坐起身来,身子就挨了过来,余秋远下意识往边上避了一避。若不避,瞧着两人便离得太近了些,就连胳膊也要挨着胳膊。
“你怎么会没有化过形。”容庭芳皱起眉头,一次也不曾?他自己是因为剔去了龙骨,不算完整的妖,又入了魔,故而化也化不成龙。但妖化形是一种本能。就算是妖仙,也有要化原型的时候的。余秋远说这千年间他不曾变过原形,岂非是叫人惊讶。
余秋远点点头。
“玄机说,师父将我捡来的时候,我便已经是个人。可惜受伤太重,所以被蓬莱仙人送进了小灵地,调养了很久。”余秋远回忆着那段时光,但那个时候他也记不太清,只知道多数时候他是在昏迷之中灵脉自行修复的。他看向容庭芳,“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容庭芳张口就道:“因为我——”
梦见过一个人。
很像你。
但他把话咽了回去,只说:“那你们凤凰会涅槃么?”
余秋远道:“快死了才会。”
“你涅槃过吗?”
“活太久,不记得了。”
“这你都不记得。凤凰涅槃,不是重获新生么?”容庭芳将余秋远打量了一遍,心中暗想,这真的是凤凰吗,还是哪只假冒的,问什么都不知道,瞧着记性这么不好,怕是年纪大了吧?
余秋远:“……”
涅槃有许多种,谁知道他属于哪一种。但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反正从前的事,多半是不大友好,不然他也不会遗忘。天地生灵,总会挑对自己最好的方式活下去,不然岂非要同人一样,永远活在痛苦之中。蓬莱既然救他,便是重新给予了他一次生命,那么就当天凤在过去死了,从此多了一位掌山真人。
余秋远道:“当人很好,我何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变一只鸟呢?”
容庭芳沉默许久:“——当人果真很好?”
余秋远反问他:“你不觉得?”
岁月无声,星河万里。容庭芳不觉得。
“人太敏感,也太脆弱。生不来,死不去,寿命那么短,却非要执着于情情爱爱。几十年也只一个眨眼,等到死时,才发觉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得到,有什么好的?”容庭芳道,“大道无垠,只有站在大道之巅,才有实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届时跳脱轮回,喜怒哀乐都与你无关,你我既生而为妖,比人强不知多少倍,应当感到荣幸。”
这番言辞未免过于狂妄,但很是容庭芳的性子。余秋远微微摇了摇头,但没有出言反驳。
生灵都是一样的,强大如龙,仁慈如凤,脆弱如草,皆是平等。自降生在神木上起,余秋远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春秋,看过一只只鲜活的凤凰不安于荒火的孤寂,非要去人间看看所谓的红尘,最后就留在了那处红尘泥泞里。他也没听说舍弃了永恒的凤凰有什么后悔。
说到大道与权势,容庭芳津津有味,一时胸中豪情顿生。但他没忘记先前问的问题。容庭芳是因为先做了那个梦,又在炼狱谷时见余秋远也是一身红衣,这才鬼使神差,念念不忘。但当年若果真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随他到了无尽崖,容庭芳又怎么会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