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棺木前,那小儿叫一个全身裹素的妇人抱住。那妇人搂着他,口中不停地哭道,儿啊,娘亲的命好苦!你阿爹怎地就忍心抛下你我二人,撒手人寰去了!
那小儿的脸整个埋在妇人怀中,看不出哭没哭。
凤帝瞅的龇了龇牙花儿,正打算随手将这枚不知为何出现的窥尘镜扔回去,那镜面中的小儿却突然抬起头,剑眉高挑,冷硬的脸上并无一丝泪痕。双拳紧紧攥着,离开母亲怀抱,将身子绷直如一支标枪。
姆娘慎言!那小儿口齿清晰,只是话语却不甚多,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着。阿爹已是去了,听说人在离世时若是沾上至亲眼泪,死后亦不得安生。所以,要这眼泪有何用?!
那妇人怔住,呆呆地望着幼童,半晌说不出话来。
镜面外,手持窥尘正欲抛掷的凤帝也怔怔,于眼角瞥见的那张脸……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究竟在何处,于何时,他曾亲手在地府三途河中一丁点、一片片地筛过,黄赤色浑浊的河水自他掌心中泄下。极其偶尔的,有星星点点的魂魄碎片在他掌心中留下。
他筛了无数个日夜,在地府昏暗的纪年中,或可算的上三百年。
于地府的三百年中,究竟有过多少不甘的往生魂灵自他手心经过,又有多少次,他单膝跪地,万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在无数次失望后,他到底在三十三天坠落的无数亡灵中,选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带有寒冽气息的残魂。残魂只得一缕,盘旋于他掌纹中,蜿蜒沿着掌心中的曲折纹路游动。如一尾渴望亲吻的游鱼。
不再年少的凤凰于那一刻,眸中陡然有了光。
他颤抖着将那不足半寸长的残魂捧至冰凉唇边,想要给它一次亲吻,却无法吻到那游动不休的亡灵碎片。
那抹残魂亦无望地奋力挣扎,似乎想破除这残碎的形态,奔至他眉间心上。
三途河的河水奔涌不息。
与世间所有的水流不同,地府三途河中的水皆是逆流而行。自血瀑奔下的水,每一口,皆含有万般酸苦。
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
那日他终是放下手中残魂,以眉间血点入其中,见那抹残魂渐渐开启了一窍灵智,高高跃起,顽皮地在他掌心中跳舞。
他垂眸,含笑地拖着沉重而又迟缓的步伐,小心捧起这缕得之不易的残魂,涉水而出。地府三百余年,玉雪一般皎然的神体遭这三途河的河水浸泡,早已遍体鳞伤。渔网一般细密的伤口布满全身上下,绝色眉眼间亦是斑驳神血。有金色神血滴落,嘀嗒,嘀嗒,渗入地府三途河。
在后世无数个版本的传说中,那逆流而行的三途河水便是自那一日起,有了斑驳星光。倘若有不死心的亡灵挣扎于河中,无舟可渡时,便可凭借那散落于河底的点点星光寻到了旧时路。据说有大量亡灵便是在沉沦河底不得出时,将星光吞入腹中,从此便变得轻灵,能够自河底穿出,重新飘向轮回井的方向。
是所谓,当无舟可渡时,自性自渡。
然而这一切的传说,于凤帝而言,却都是天真的后世流言。他并不想度化任何一人。他的血,只是为了那一人,为了那一批无法回归三十三天的羽族亡灵罢了。
众生慕他,敬他,可这一切又与他何干?!
那一日,他于自三途河逆行至轮回井的路上,自怀中掏出那具昔日于三十三天那个沉默的玄衣少年以长刀雕刻的人偶。人偶眉目宛然,分明仍是旧时朱雀上将陵光的模样。
小小的人偶,玲珑站在他指尖。著玄衣,剑眉微挑,薄唇努力地往上翘起。似乎隔了浩荡光阴,在彼此分离后,这个人偶仍想替昔日的陵光,努力地朝他扯开一抹凝滞于漫长时光中的笑。
陵光不甚爱笑,也寡言。
可是在他注视的时候,每次陵光都是如此努力地翘起薄唇,很想对他笑一次。单眼皮下那双眸子中瞳仁不断扩大,然后溃散不成军。
瞳仁内,都是他少年时模样。
是十三四年貌的少年凤帝,是一袭华衣手执娑婆花的凤凰儿。
窥尘镜中,那个黄口小儿眉眼间依稀仍有一缕不甚鲜明的神血印迹,是他昔日以眉间血作印迹,融入那抹残魂的刻痕。
不再年少的凤帝便于那时,手握窥尘镜,缓慢而小心地吹抚那镜面灰尘。镜子中,投生为凡尘小儿的陵光仍在棺木前倔强地站着,双手攥拳,神色一片漠然。眉眼间是那个努力想朝他扯出微笑的人偶,体内是那抹不足寸许长的陵光残魂,虽然憨傻了些,却兀自有那一种来自上界神君的孤傲。
甚好!
观之,甚为可爱!
凤帝注目良久,忽然笑了笑。
于是那一日,久未闻繁花踪迹的三十三天,突然间都听到了花朵绽放的清脆声响。百千万朵繁花盛开于三十三天上下,层叠连绵,如一床床锦绣罽毯。又仿佛是一袭又一袭华美的袍,在历经酷暑寒霜后,迎着风,悍然展开了深藏其内的锋芒。
嗒!
嗒!
嗒!
花苞中一片花瓣奋勇地自沉眠中惊醒,朝这世界绽开了笑颜。然后陆续便是第二片,第三片,直至三十三天内外都叫花朵掩埋。于无人理会的南天门中,巨大夕阳若圆轮,缓慢地将光线铺向凤帝脚下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