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独处的时候,南广和就那样跷起一条腿,坐在穹顶下的一处角落,盘踞于高处,就像坐在一座极高的楼,垂眸看向云海深处的众生。
也只有在这样万物皆寂的时刻,崖涘那个人才会浮动在他眼底。仿佛那个人还在,还会再次逆着三十三天所有人惊异的目光,执白玉柄麈尾,推开凤宫的大门,含笑轻轻地寒暄一句——凤帝,你又独自躲在此处偷懒。
南广和垂眸,良久,孤寂地笑了一声。
风声自门外席卷而来。
一阵脚步声传入,却是刻意放重了的脚步,带有三分谨慎与试探意。
南广和懒懒地朝来人处投向一瞥,果然便见叶慕辰那厮终于发完了疯,沿着昔日足迹再次来到这座宫殿中,口中迟疑地轻唤道:“殿下?”
南广和不知为何,就是懒懒不想搭理他,只是于他自个儿也未察觉的时候,唇角便不觉上勾,像是笑得极为温柔。
凤宫中再次袅袅有了昔日百花盛放的香气。
一缕缕的,缠绕于叶慕辰足下,攀援而上,直至他垂落的墨青色长发。于是叶慕辰心下稍定,没忍住,棱角分明的唇也往上翘起,微微带了笑音,又唤了一声。“我的殿下——”
就像是有鲜花漫天盛开,花瓣一重重,堆积于两人身畔脚前。又仿佛万年前群鸟都还在,云集于此处殿堂,玩耍的高兴时,兴之所至,便当众振开双翅翱翔于此处穹顶。常有羽族在议事到一半时,突然间昂首,发出宛转清鸣。余下的众人也不生气,若是那人唱的好,还肯与他唱答和鸣。
当年在一众羽族中,唱歌唱的最动听的,公认的属于青鸾。只因也唯有青鸾,能与凤帝一道唱出那些佶屈聱牙的来自于洪荒纪年的古老歌词,并且常常随兴改编成时下流行的小调,然后再以歌声带动凤帝与他一道编谱新曲。
然后,青鸾以下,诸多鸟族都拥有各自的名号。多有拥趸簇着自家的王,约了与人对战,就在凤宫外,于三十三天,以歌唱来比赛看谁能引动更多的围观者。
那时候呵,三十三天内经常有歌声遏断行云,也常有众仙家听曲听痴了竟然手执黑白棋子久久不曾落下。棋枰上星石错杂分布,直至长出了杂草,那嫩芽又迎风招展长成了一条条鲜亮的绿色腰带,才能惊醒那些沉醉于凤宫中歌声的执棋人。
一晃眼,万年。
南广和垂眸望向赤/膊将玄衣束在腰间的叶慕辰,以及被叶慕辰捡回来放在右边肩头上的那头黄绒绒的小凤凰。这次终于应了他一声,却是带笑啐了一口。“呸!你个痴汉!”
叶慕辰抬头,便见到跷腿懒散盘踞于穹顶角落处的凤凰儿,剑眉耸动,笑得极其痴汉。“殿下,你,你不生气了?”
南广和本来不气的,此刻叫他拿这句话一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他已经又原谅他了。故意将下巴一绷,森森地冷笑道:“怎地,你竟还知道来寻?孤以为你要在那处将娑婆沙华树都劈了做柴禾。”
这事儿却是他理亏!
叶慕辰窘迫的耳朵尖子一阵燥热,随即咳嗽道:“殿下你,你怎地知晓……”
南广和从高处斜眼睇他,那股郁气终于散去了些。随即从高处一跃而下,双臂平举,看也不看地经过叶慕辰,如一阵风般去了殿后。
“哎,殿下你等等臣——”叶慕辰慌忙抬脚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都走的飞快。直到了殿后才见到那处苍茫云海,竟然直通三十三炼狱。——这却是从前没有过的景象。
三十三天,有三十三座炼狱。
万年前,朱雀起兵反叛,那一战足足持续了七千年。于第七千年一百零三年,朱雀战败,遭帝尊崖涘以天火焚烧,法身陨落,魂魄散做了一丝一缕的烟尘。其后一缕残魂逃出生天,堕入地府三途河畔,化作了痴痴呆呆的一抹暗影。
那一年,凤帝自剜其心,抛下无上荣光,跌落神坛。
帝尊崖涘却拦住了所有喊着要斩草除根的声音,逆众意而行,只将凤帝驱逐至南天门,做那最末等的连个正经称号也无的闲散仙君。
凤凰于南天门处做了个守门人,在下界各修仙者口中渐渐传为天界守门。只需从下界白日飞升,见到天界的第一人,便是那个一身白衣的惫懒散仙。那散仙容色憔悴,约中年模样,常年一袭白衣,自称凤华。
只有在上界盘桓久了,才知道原来这守门人在多年前也曾是位帝君,旧时同僚及原本便出生于天界的众仙家,依然呼之以凤华帝君。
哪怕那人蓬头垢面走来,众上仙依然纷纷自行避开一条通道,任其自当中大剌剌地走过去。
只是在唤他为凤华帝君时,他从不曾当面答应。
再后来呵,朱雀一缕残魂滞留于地府三途河中,不知怎地居然侥幸汇聚成形,懵懵懂懂开启了一抹神智。那缕残魂带着初生的神智,不知叫谁暗中瞒天过海,做下天大的手脚,投入了轮回井中。经由此,朱雀残魂再次托生为人身,在下界凡尘生在了世家南府,由族内长者取名为南冥。
却是冤孽!叫驻守南天门的凤华帝君知晓了,又再次擅自下界,与那名叫南冥的凡人纠葛不清。帝尊崖涘震怒,亲自出手,以万千条锁链缚了凤华,让烛龙家的后裔押送至黑海礁石炼狱。
黑海,便是三十三天外,三十三座炼狱中,最黑最苦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