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涘手指拈开他鬓边的湿泪,抬起,送入唇边,轻轻尝了一口。薄凉的唇边含着一抹极温柔的笑。“凤凰儿,吾吃了你的一颗心。惟有这个,吾欠你。”
“你欠下我的,又何止这些?!”南广和语气渐转激越,险些控制不住,便要提剑杀了这人。“崖涘,你分明知晓……”
“吾知晓,所以才愿意欠着你一场大因果。”崖涘垂眸而笑。“这世间有因,必有果。凤凰儿,从此你我之间便这样亏欠着吧。”
“吾欠下你一颗心,你欠下吾一段成全。可好?”崖涘话语轻柔,语声几乎就落在广和耳边。
“……你,凭什么?!”南广和抖着唇,淡色唇瓣微微张合。“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吾与你之间,并未生起私情。”
“你不恋吾,是吾恋慕于你。”崖涘答的坦然,笑得亦极释然。“凤凰儿,吾心悦于你,已有数十万年之久。这一场无涯之生,是至你来了以后,吾才有了归途。”
银色长发于云中清扬,海水一般的蓝眸微沉。一袭紫衣,眉目辽远而又清淡。
是当年初遇时的崖涘。
又不再是那个不言不笑只会抱着一坛留仙醉单腿微屈盘坐于高树上的紫昙帝君。
此刻落入南广和眼中的崖涘,极陌生,又极有红尘色。
在他注视中,那枚赤金色神血所化成的凤凰蛋啪嗒一声,迸出了几道裂缝。依稀有微弱的啾啾声自内传出。
“拿着吧,此后你若想再孕育子嗣,无需稀释你体内的精血,亦无须再耗损先天元气。这枚凤凰蛋中,可为你留下一头小凤凰。”崖涘淡淡地笑着道,目光落在他眉眼间,一丝一毫都不肯再错开。“虽然不是如你这般性子的不死鸟,却到底,是吾习练了数十万年,模仿你样子孕育出来的,属于这方世界的凤凰。”
“凤凰,是什么样子的?”南广和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年,于无知无识中一头闯入此方小世界,他也在鸿钧老祖座下问过这个问题。
当年他问的原话是,老祖,既然你说我是不死鸟,可以唤作凤凰,那么您看见的未来此方世界中的凤凰,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也有如我一般的七彩羽翼,可也会如我这般翱翔于碧海青空?
当日里老祖并未答他,只微微一笑。目光悠远。
膝盖以下尽皆化作山川。
与如今的崖涘一模一样。
银发紫衣的崖涘立在云水之中,膝盖以下尽皆化作绵延山海,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却依然从容地笑着,与广和轻声道:“凤凰啊,便是如你这般。与你一样,有着七彩的羽翼,也会振翅飞翔于九天之上。凤凰一声清啼,这世间的春天便来了,世间皆是繁花。那样美,那样荣华,又那样的骄傲呵!”
崖涘笑得温柔,蓝眸中有鲜红的什么,在缓慢流淌。红的就像是血,又像是赤色的沙砾沉入海底,漾起一圈又一圈不肯往生的贪恋。
“凤凰儿呵,从此以后吾再不能陪你了……你这一生呵,与天地同昌,像这世界一样久远。从此后,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灭天剑落入云层中,火星熄灭于海水中。
灭天剑的主人,此方世界有生以来唯一的神灵,崖涘渐渐地阖上眼眸。最后那句话轻柔地飘散于云海之中。
——“吾将朱雀留给你,将这天地都留给你,你欢喜谁,便与谁快活地过一生。”
那滴已被崖涘拭干的泪,再次缓慢地沿着眼角渗出,沿着面颊落下。
南广和捧着一枚刚裂开缝隙的凤凰蛋,独立于碧海苍穹之中,脚下是漫漫海水,朱红色长衣隐于白云深深处。
绝色无双。
却又如此孤寂。
啪嗒一声,手中凤凰蛋裂开了一道大缝隙,一个毛茸茸的奶黄色小脑袋探出来,好奇地张望这个陌生的世界。
啾啾!
小凤凰扑入南广和怀中。
连鸟带蛋壳,踉跄地,扑了他一个满怀。
一如数十万年前,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在黑色海水中叫崖涘摁住脑袋,呛了一大口湿咸的海水。
崖涘,吾恨你!
当日他曾于黑海炼狱中,对着前来看他的帝尊崖涘如此吼道。
恨着吧,就这样一直恨下去。
如此,你才不会忘了吾。
崖涘笑得淡然。
眼中湿漉漉的,又湿又咸。
一如当年漫漶的黑海水。
怀中小脑袋轻轻地蹭他的衣襟,有微温的暖意。
于此方小世界天界纪元的第六十万年春末,天界唯一的帝尊崖涘寂灭,史称为“神隐”。据传帝尊崖涘灭后,精魂尽皆散作漫天星辉,唤回了东方扶桑树下逃走的金乌鸟,重塑月华宫。此方天地再次轮转,八荒四海版图悄然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变动。
此方世界从此后,除了天界、人道与鬼府外,又多了许多妖灵众生。
于地府中,血瀑倾泻而下。自血瀑流经三途河的河道中,竟然多出了一条岔道。入此岔道者,无论前生有多么沉重的爱恨,亦尽皆忘却,再不复记忆。
世间皆惶惶然传言,这条多出来的河流岔道,泉水黄浊,中有不祥的血色。其血色蔓延至河岸,便在地府中盛开出一朵朵烈焰般的红色花朵。
那花朵一瓣瓣鲜红夺目,枝叶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