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垂下眼眸,指尖缓慢自那撕裂的时空缝隙中撤出,那处罅隙便重又严丝合缝地闭合。奈何天外,三十三层炼狱。黑海不过是其中一座罢了。
南广和笑得愈发淡而辽阔。他眉目下似有叶慕辰与月华宫中女仙君缠斗在一起的画面,又有数千里外的西京皇城中尸山血海,凡间巷陌阡陇野火燎原,然后便是那倾塌了的悦来客栈中堆叠在一起的金丹期修士肉身。
大隋朝年间的垂柳自中间断裂成几截,沉入漫灌的黑色海水中。
那年昭阳六年七月七,十六岁叶慕辰牵着他魂魄走过的朱雀大街繁华市井,如今都变作了血水浸泡的荒凉处。白骨堆中凡人门户紧闭,灶台前有妇人在掩面痛哭。簸箩筐篓倒了一地。依稀可闻襁褓中幼儿饥饿的哭泣声。
却又有四海翻滚的发了怒的精灵海怪,自水中伸出长长的触手,以万年间不曾见过天日的庞大身躯,缓慢而又坚定地爬到岸边,甩动长长的尾巴,拍动空气。空气中立起了一道墙。隔着那堵凡人肉眼看不见的无形墙壁,万年生死都复又鲜活。
荒山中各色异兽奔走,从山洞中从地穴中奔突而出,张开腋下翼翅,蹄踏云或气,铜铃般的眼睛睁开大大的,齐齐朝他所在这处望来。朝发出召唤的天柱石望来。
有形似枯槁的老妇在山中掩面痛哭。
有精魅穿地而出,爬出滴落赤色神血的土地,初生的眼中一片懵懂。
这一场大战,是死亡,也是另一场新生。
是又一场轮回境。
南广和垂下眼,丹凤眼眸中一波三折,似依稀仍有当年凡人体的柔肠百转。却又有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失却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漠然。
漠然地,就仿佛此方天地不再是他的。却又从此都是他的了。
他是这个世界中万物生灵的父。
唯一的父。
这世间飞禽走兽一切行走的众生,一切有鼻息的众生,都来自于他与崖涘亲手种下的生命树。这些生灵,最初都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子。果子中,有他的气息。也只有他的气息。
那株生命树上,最终只认得他的气息。
南广和微微侧目,见叶慕辰终于诛杀那位女仙君,以凡人身躯,口喷朱雀烈焰,将那名生自天宫也自诩一直都是仙人体的女仙君诛杀于天雷之下。
雷与火焚身。
女仙君于焚烧下灰飞烟灭。
一切的一切,都与万年前重合。只是那一次,那一年,焚烧的是朱雀罢了。
南广和扯动嘴角,朝那位浴火逆光朝他走来的朱雀仙君伸出一只手,玉雪一般的手在风中显得格外好看。
“陵光,待此战了结……吾等便重新封神吧!”
“好。”叶慕辰神色中又多了一丝不同,周身似有赤色流光缭绕,发间眉上都有神迹荣光。他迎面而来,握住南广和伸出来的那只手,自指缝穿过,直抵指根,十指交叉缠在一处。
叶慕辰凑过来吻住他面颊,轻声道:“帝君,臣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如何,便如何。”
南广和借两人迎面而立的姿势展开双臂,穿过叶慕辰腋下抱住他。南广和自破碎成条的玄衣下见到他受损的身子,眼中微有怜悯,亦轻声抬眸望向他道:“叶慕辰,你这具身子,用不得了。”
“臣知道,臣便要死了……”叶慕辰低喃,语声痴缠至极处,便不觉得话语中有苦涩。“臣以一介凡人之躯,借半缕魂魄,能陪帝君你走到这里,臣心里很高兴。”
叶慕辰以唇摩挲广和的眉眼,目光痴迷而又缱绻。
“帝君,臣总是这样没用,总是不能陪您一直杀到最后终场。您会不会怪罪臣?”
如此小心翼翼,一如万年前。
南广和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一双丹凤眼中盈盈若有笑意。他任由叶慕辰一点点轻啄眉间与面颊,啄他面目上的每一处。目含笑意,语声亦带有袅袅的西京尾音,在不笑的时候也带有三分娇意。
“叶慕辰,你别指着孤说不怪你,从此你便安然地去了,消逝于这三界六道之中。”
南广和顿了顿,又道:“孤说封神,便是封尔等为神,亦是封这天地间所有不死的重又逐吾而来的众生。天地苍茫,一切秩序重又归位时,便是尔等重登神坛之际。”
“……好。”
叶慕辰在他怀抱中开始肉/身崩塌,四散成烟尘。在肉/身中渗透出血气黑光,一道道月轮斫斩的印记割裂了他全身骨头,筋脉断裂,胸腔内一片齑粉。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撑着一具人形走到了南广和面前,又温柔地说上了这许多句话。
在肉/身四处溃散成烟尘与血水之际,叶慕辰依然恋恋地吻南广和的发鬓,口中燕语呢喃,似有无限的眷恋,来不及说,也不想再说。
“帝君,臣永远都在您身后。无论何时何地,只需要您一次回眸,臣都在……”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臣……”
“傻子!”南广和任由他亲吻,任由他眼中泪滑落,任由那股凡尘间弥漫的爱/欲热气尽皆在鬓边化作烟尘袅袅散去。
“傻子!”南广和含笑又嗤了一声,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似有无限缱绻,又似这漫天河山一般辽阔。
再不是昔日大隋朝深宫中踩着朱红色宫墙展开双臂如鸟儿般行走的少年。
再不是那个愿与他一道哭泣、一起在战火中横刀立马笑傲青天的白衣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