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孤都明白的。”南广和再次叹息。“叶慕辰, 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苦。”叶慕辰睁着一双眼底泛红的眼, 沉声道:“臣不苦。臣只是替殿下觉得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的。”南广和语气却甚为淡淡,随即话锋一转。“这九年来孤都在九嶷山中, 每日都会循例前去看望崖涘,从未见他走开过。所以叶慕辰……你当真确定手下那些人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叶慕辰心下又开始泛酸。他忍不住抓紧这人的手,温热气息喷到他面上,郑重道:“不光是臣手下那些夜字兵,便连臣,亦亲眼见到过一次。”
“于何处?”南广和迫问。
“最近的一次,是在北俱芦洲的咸海。”叶慕辰拧起两道飞扬剑眉,语气有些奇特。“臣上月接到线报,说那厮出现在北俱芦洲,那次叶十一与夜字七人尽数赶往咸海时,臣亦亲自去了一趟。”
然后在那次,他不仅亲眼瞧见了一身白衣手执白玉柄麈尾的崖涘,更见到那厮最后走入了一个灰蒙蒙的城镇。
那镇子甚为古怪,人走进去,仰头既看不见天空,脚下亦踩不到实在的地面。只觉得浑身沾染的都是水汽,蒙蒙的,连发丝都被打湿了。叶慕辰深一脚浅一脚地尾随在崖涘身后,却见那人信步走入镇尾处一所小楼,漠然回首,向来瞧不清面目的脸上竟似有一抹嘲笑。显然早就察觉到叶慕辰跟在身后。
那眼神,刺的叶慕辰当时险些跳起来。
但崖涘却推开门,径自进去了。
叶慕辰拔刀出鞘,逼近那座小楼。入眼却是灰扑扑的一座楼阁,门前灰白色雾气尤其的重,廊下隐约有叮当的铁皮敲击声,一声接一声,孤零零的。
没来由的,叶慕辰竟然心下有一丝发怵。
仿若推开那扇门,便一脚踏入了一座深不可测的血渊,耳畔会有鬼哭,身侧会有无数号啕鬼影呼啸而来。
叶慕辰一生杀人无数,就连修仙者他也杀。世人当面恭恭敬敬尊称他一声大元帝君陛下,背后却骂他“罗刹”。恨他的人远比欢喜他的人多。这些他从来都不在乎。
可是一双斩杀过无数生灵的手,却不敢推开那一扇吱呀作响的破败木门。
“……臣在咸海边,亲眼见崖涘走入一座小楼。”叶慕辰缓慢地回忆着,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细细地在晨光下说与南广和听。“那楼极其古怪,瞧着说不出的熟悉,可臣自问从不曾在下界见过此处。不瞒殿下你说,臣于下界统率凡人三百余属国,称帝九年,八荒内何处不曾去过,只不曾见过如此古怪的地方。”
南广和悚然一惊,心下已有大半信了。
倘若叶慕辰能踏入北俱芦洲咸海边的鬼楼,并在那处亲眼瞧见了崖涘,那便十有八/九是崖涘了!——只是那人是如何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的?
难不成,即便只是一具投放在下界的身外身,那具化身如今也具备了上界那位无情道帝尊的神力,可以幻化出无数个分/身,命其中一个分/身留在明月小楼与中阴界鬼楼的交界处,另外再派出一个分/身前往那三十五家颁发假凤玺诏令?
怪不得苏文羡初次上山时,甫一见他,便咬定是九嶷山中国师大人派发的诏令,密谋与大隋“韶华长公主”一道复国,要推翻了大元新朝。
南广和沉吟数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叶慕辰,你可确定,那三十五家所接到的诏令都来自崖涘?”
不料叶慕辰却摇了摇头。“也有些不是。”
他牵了南广和的手,走了这一路,眼见着便走到了寝宫处,便驻足望着这人笑,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殿下,辰光还早,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南广和无奈乜了他一眼,有些臊的慌,忙找话打断他。“这不是,小叶你不上朝的吗?”
叶慕辰摇头大笑道:“殿下,那是前朝旧俗。如今臣掌管如此多的属国,哪有空每天坐在这朝堂上看他们耍心机斗得你死我活。”他说着大手一挥,慨然道:“臣如今却依然是个武将,常年征战,便是坐在金殿上也是多委于萧慎那老儿,文事他说了算,武将都归于臣麾下。”
这德行!这脾气!
南广和越发没好气道:“你先前拐孤来西京的时候,话可不是如此说的。”
他那日如何说来着?
在九嶷山中,叶慕辰大马金刀地坐在花厅内,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茶水,冷笑着道,金殿不可一日无君,朕为你逗留三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便三日,一刻不得拖延!三日后你与朕一道回西京!
南广和以手点在哈哈大笑的叶慕辰眉头,带笑啐了一口。“却原来小叶将军你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呸!”
“可是臣对着殿下,却只会说掏心窝子的话。”叶慕辰丝毫不以为耻,反倒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低头啾地一下,啄在他发尾。
叶慕辰极爱手中这一头如瀑青丝,几次恋恋地以手盘旋其间,恨不能一根根吻遍。直到见发尾仍束着他亲手绑上的那条赤金色发带,又忍不住痴痴笑了一回,叫南广和踢了一脚。布履踢在玄色长衣下摆,轻飘飘半点足印都无。
反倒叫叶慕辰捉住了鞋,凑过去亲他。
温热的气息扑在南广和面颊,映的他耳后微红。长长的睫毛在晨曦下轻颤,仿若鸟儿翅膀上最敏感的那一排羽毛,轻轻挠一下,便瘫作了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