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亦不开口说话。
事实上, 以他现在所扮演的崖涘的身份,也实在不知与叶慕辰有何话可说。
渐渐地, 快走到花厅前的那条路口,突然笑嘻嘻传来一声极好听的青年男子的清澈的话语声。“苏文羡见过陛下,见过山主大人!”
南广和心头微讶,抬起头,就见到一个身披白色狐狸大氅的青年,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生的一张容长脸儿,眉眼狭长,手上捧着一个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里头依稀可见还燃烧一簇星星炭火,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笑吟吟守在前方。
这人绝不是叶慕辰贴身的人,也不像是他的臣属。
只因那句笑吟吟的问候,语词恭谦,语气却有些漫不经心。
南广和挑了挑眉,看向叶慕辰。
叶慕辰果然一蹙眉,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冷冷唤了一句。“苏公子。”
在大元朝一国之君面前,这句“公子”的称谓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南广和心道,果然。自个儿猜的不错。
苏文羡却不以为意,随手极其潇洒地将暖炉抛给身后一小厮,几步走到叶慕辰面前,一撩大氅,左腿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前,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双目直视叶慕辰的眼睛。“北川侯苏文羡见过陛下,请陛下万安!”
竟是大隋旧时的三十六路诸侯中一位,北川侯爷。
南广和眸色愈发沉静。
叶慕辰静静将苏文羡看了一会儿,嘴角嗤了一声,也不抬手,淡淡道,“免礼。”
苏文羡借势便起身,白狐大氅一起一伏间,露出内里贴身的宝蓝色锦袍,腰间挂着一枚小儿巴掌大的羊脂白玉,在雪地里日头底下愈发显得晶莹夺目。
苏文羡整个人儿,都显得有些过于璀璨。尤其那双狭长美目向南广和扫过来时,未语先含了三分笑,公子如玉,堪称夺目生辉。“某一直对山主大人的威仪渴慕已久,只可惜北地偏于一隅,山主大人又仙迹飘渺。因缘际会,今日才得一见。”
南广和挑了挑眉,旁人看不见他此刻的面目,更别提“威仪”二字。实在不知此人这马屁从何处拍来,轻飘飘不着一丝力气。语气虽然轻佻,却因他长得好,所以这番作态只显得风姿潇洒。
他突然也起了促狭心,低低笑道,“如何?”
闻名不如一见。见了之后,评价如何?
苏文羡果然听懂了,闻言也挑挑眉,笑吟吟道,“果然闻名千次,不如一见。山主大人气质高华,一身白衣飘然离尘。某今日一见之后,回去后就将今日这身供于香案,也好让这身沾染的仙气在家中摆放的长久些。”
两人互视片刻,不约而同笑起来。
倒将帝君叶慕辰冷落一旁。
叶慕辰也不以为意,只嘴角嗤笑的更加明显了些。“北川距离九嶷山千里之遥,苏公子此刻上山,想必不是特地来修仙的。”
“自然不是。”苏文羡随口漫应了一声,随即又转头朝南广和笑道:“山主大人莫怪,某这骨子里头流的是北川苏家血。苏家历来赤诚,惯不会说那些机巧话哄人。某也知晓九嶷山贵重,乃历代国师所居,但某身上红尘味重,此生怕是只能在尸山血海中打滚摸爬,于修仙一道无缘了。”
南广和亦垂眸淡然一笑,拂尘轻摆。“无妨!北川苏侯,本山主亦素有耳闻,果然一门赤胆,堪称英杰!”
北川,乃大隋旧时封地割藩的一方霸主。于昭阳六年冬至,前任北川侯苏晟曾顶着一身风雪骑着一匹快马奔赴西京,千里迢迢前来护卫南氏最后一名子嗣。
昭阳六年,那日韶华宫中如同一场堆积了上千年的斑斓血泪,尽数倾盆落下。南广和披了一头一身的花雪,背身站在娑婆沙华林下。苏晟取血,与他结下了生死之契。
未久,苏晟便亡于仙阁势力的暗杀。
时隔十四年后,南广和仍依稀能隔着迢递的生死两岸,窥见当日苏晟慨然站在花雪下,语气铿锵。
北川苏家,的确一身赤胆,筚路蓝缕,为他赔上了北川藩地无数子民的命。近十年的叛乱,一度门庭萧条,几乎销声匿迹于门阀贵胄中。
昭阳六年冬至的雪,至今仍磅礴落在北川苏家人的一袭白色狐裘上,溶化于三途河畔。
这苏文羡,想必便是苏晟当年奏章里提及的幼弟。苏晟亡故时,此子年不过十三四,而今却已翩翩然浊世佳公子。时光荏苒,一别十四年,渺然无踪迹。
叶慕辰不唤他北川侯,想必因这“北川侯”仍是大隋朝封的。自叶慕辰自立国以来,对大隋朝分封而治的诸侯虽尚未撤藩,却也从未发放大元皇朝的官方封牒。这侯爷二字,着实尴尬。
所以方才叶慕辰只唤他苏公子,只字不提北川侯爷的身份。
苏文羡心知肚明。他此番千里跋涉而来,原来就是打着造反先锋军的旗帜,自然不怕与叶慕辰反目。
只是此刻九嶷山风景秀美,又当着大隋前朝国师的面,他也懒得剑拔弩张。
三人都假笑盈盈,一时间竟然有些宾主喜相逢的意味。
南广和便懒洋洋提高嗓子,唤了一声“薛小四!”
他领养的薛家镇小乞儿,亲自起名唤作薛小四的孩子,果然一溜烟弓着身子从花厅前跑过来。一身蓝布衫灰裤儿,刘海覆至额前。
薛小四年约七八岁,生的十分伶俐,小脸上汗涔涔的,声音里带着长年市井街头乞讨求生留下来的小心翼翼与欢喜笑音儿。“山主大人,热茶已经备好了,请山主大人与苏侯爷去花厅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