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冷冽, 鼻端仿佛仍传来那人旧时衣衫上的檀木沉香。
九年呵, 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娑婆同载酒,终不似, 少年游【注】。
“怎么,说不出?”叶慕辰却误以为是眼前这人心虚,不知想到了什么, 愈发拧眉厌恶道:“是不是你待他不好?逼迫于他?”
“啊, 啊?”南广和张口结舌,险些被他绕糊涂了。幸而一阵山风过,漫天飞舞的红红黄黄的落叶令他回过了神, 不禁讥讽道:“仙凡开战已有九年, 如今修仙界以仙阁为首,正蓄势重来, 据传有化神期巅峰的大能加入战场……大元国难当前, 叶侯不思如何坐镇江山, 却跑来九嶷山质问我这个山野散人,不觉得可笑么?”
叶慕辰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淡然道:“原来国师大人觉得可笑。朕亦觉得可笑!倘若那人当真如市井流言所说, 尚有幽魂存世, 或竟能死而复生。那么请问,国师大人将朕的元后, 藏于何处?!”
脚下雪地里埋着的枯枝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叶慕辰将那黑锦织金的靴子踩在雪地中,再次面朝着南广和, 迫近了一步。靴上马刺在雪地日光下叮地发出一道炫目强光,刺痛了南广和双目。
灼目。
伤心。
“你……你,”南广和难得语涩,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庆幸幸而如今他顶着昔年崖涘的面皮,这人认不出他。也看不见他法术缭绕后的心酸与热泪。他怀中拂尘一掸,掉头避开这人欲择人而噬的凶狠眼神。“公主昔年以身殉国,乃你我二人亲眼所见,今日你带来九嶷山中的一众叶家军旧部当日也多有在场。几千双眼睛瞧的真真儿的!前朝长公主韶华,早已于九年前宫变之夜便死了。叶侯,你此刻所言所询,未免太过荒唐!”
“……朕不信!”
有风猎猎来,盘旋于叶慕辰周身,鼓荡起一阵阵漩涡似的风刀利刃。
叶慕辰手掌风雷印,仿若置身于漫天黑夜星光下,面目沉郁,话语却依然孤绝如当年。“朕之元后韶华,乃前朝长公主,是大隋凤血之身,世人皆传为天降神子。朕不信,他便这样轻巧儿地死了!”
南广和垂眸,轻笑了一声。“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语气轻慢,声音清凌凌如同山间泉水经过一个春节的滋润,叮咚坠地。“公主当日并未嫁你,就算大元帝君追封其为开国元后,亦是尘封往事而已。天之下,逝者为大。叶侯就算踏平这座九嶷山,贫道亦无法再还你一位韶华公主。至于前朝南氏凤玺现世一事,贫道亦颇觉困惑,叶侯若是为此事上山,你我倒或许可一同参谋参谋。”
叶慕辰闻言抬眉冷笑,单眼皮眼角皱纹能夹死飞蝇。“国师多虑了!朕从不担心凤玺一事,更不惧韶华复生后前来夺权!朕这天下原本便是他的,如今朕不过是代他看管,待他回来,朕即刻拱手相让。可是国师大人呢?你究竟拿住了他什么把柄,竟令他交出南氏秘传凤玺……仅仅是为了杀掉朕,是么?”
南广和这才彻底听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扯淡,又觉得荒凉。“代他看管这天下?叶侯说的轻巧,当年大隋将亡,叶侯带兵入宫强娶殿下的时候,可不是如此说的?”
当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这天下之大,如今只有我能护你,所以你嫁给我,我护你一生安乐。——只字不提改朝换代的事。也不提就在三月三那一夜,他便会举事掀开一场弥久不歇的仙凡鏖战。
那一年,他将什么都瞒下了,什么都不曾与自个儿说。更不曾提及,深宫内奄奄一息的隋帝即将赴死,仙阁来人是为了灭国。
那一年,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广和曾踮着脚,站在小轩窗边静静候了许久,那天黄昏却再也没等来执明珠立于娑婆沙华枝头的风流痴情郎叶慕辰。——那一夜,他等来的是手执火炬持刀披甲的叶侯。
那一年,广和恍然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持续十年的甜蜜梦境。在梦境中他与叶慕辰相识相知,从彼此厌憎到如同绝命鸳鸯般交颈缠绵。他曾以为,自个儿于叶慕辰而言毕竟是不同的。他曾以为,至少叶慕辰不会如父皇那样瞒着他,能够将他当作一个可共议事、可同生死的至交……却没想到,叶慕辰此人,其心深似渊海。一步踏入,便周体生寒。
那一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叶慕辰掌心的风雷印究竟从何处得来?广和不知道该找谁去询问,这天下之大,浩瀚洪荒,又有何人可与他秉烛详谈一番大隋过往?
君心如渊海,他独彳亍蹒跚,触不到渊底血海翻涌处的一颗真心。叶慕辰,叶慕辰呵……吾与汝相识两世,却从不知晓,你竟将心意藏得如此深重。你究竟将吾看成何人,是前世领你踏平南域一举称帝的凤君仙尊,亦或是那逝去的短暂十六年内,大隋深宫的一名优柔皇子殿下?你待吾如珠如玉,却只字不肯提及你深藏着的一颗真心。月落渊沉,血荐轩辕的一十六年,你我终究还是,错过了。
南广和闭了闭眼,忍不住冷冷地、自嘲地,嗤笑了一声。
到如今,原来只消换了个身份,他便能亲耳听到叶慕辰面不改色地直陈真相。
南广和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冷了。
前世今生,万年之前来自帝君崖涘的那一场猝不及防的背叛,长达数百年的锁链穿心之痛……令南广和再不肯信这世间当真有谁会为了另一人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