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折着手上的纸人。这傀儡术原是崖涘教给他的,此刻崖涘离京月余,他的第二任驸马都到了,崖涘还没回来。
王青霄来的时候,掌管这具身子的还是“韶华”。韶华是个柔弱的小哭包。隐藏在茫茫识海内的南广和冷眼觑着自个儿颠颠地小手一挥,宣驸马王青霄进来。
……啧,这王青霄居然生的不错!
十六岁,已然成年了。在娇小的韶华面前显得特别高大,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最有趣的是,这人明显将他当个小孩儿,借着送礼单给殿下过目的名头,暗戳戳带了许多西南土仪讨好于他。
西南人物轩昂,民风质朴。王青霄所带来的土仪里,有个泥偶老虎颇得韶华欢心。这泥偶老虎个头大,沉甸甸地放在案上,红蓝黄三彩绚烂至极。额头点的金色王字,很是受到韶华的喜爱。
“有趣!”韶华笑得咯咯的。
王青霄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眼睛微弯,眸子里也有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殿下与臣想的,一点也不像。”
王青霄摸了摸韶华垂在鬓边的发梢,绕在指尖,语气堪称之温柔。
“你想象的,是怎样?”韶华抬头,乌溜溜一双丹凤眼里摄人的很。亮的就像夏夜里的星辰。
“……说不好。”王青霄失笑。见他并不生气,又将柔滑的发丝绕在指尖打了个旋儿,才斟酌着道,“总之不像这样,如此孩子气。”
名满天下的大隋神降之女,原来生的如此娇柔,笑起来璀璨夺目。分明还是个澄澈的孩子!
王青霄想,他大约明白了隋帝的愤怒与哀伤。这样明媚娇柔的孩子,原本便该千娇万宠地养在深闺,不必让世俗的利益与人心沾染了她。
可惜了的……
王青霄不觉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吗?”韶华敏锐地察觉到对面这位笑起来很温和的驸马,心里藏了很多事。“本宫前任驸马突然暴亡。王青霄,你怕不怕?”
清脆的童音,又软又糯。带有明显的西京王城口音。
恰如一道柔弱却不可忽视的春雷,炸在王青霄耳畔。令他面色一动,突然停下手中动作,蹲身专注地与这双明亮摄人的丹凤眼对望。
“殿下,”王青霄笑得温和,语气放的格外轻。“天下皆知仙阁对你势在必得,殿下你怕不怕?”
——他怕不怕呢?
南广和藏身于识海内,冷眼瞅着占据了他身子的那个分裂出来的人格“韶华”抿了抿唇,然后睁大眼睛,脆生生道,“我自然是怕的。”
嗤!
南广和漠然冷笑。
却听那韶华继续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啊!父皇母妃只有我一个孩儿,若我不努力地活下去,他们该有多难过啊!……将你拖入泥潭,很抱歉啊!”
韶华的声音依然是童音,只是南广和清醒时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在崖涘强行封住他灵根之前,他一直是高傲的,漠然的,天地不仁视他如刍狗,他亦视天地如仇敌。
可是此刻韶华口中说着抱歉,那样子看起来也难过极了。
他轻柔地凝视王青霄,好看的丹凤眼里流露出一股极其清澈的哀伤。那目光恰如流水,看似柔弱无力,仿佛随手便能覆灭,然而挥起利刃却斩之不断。
源源不断,清澈见底。
这个小殿下,简直聪慧的可怕!不愧是南氏皇族的子嗣!
王青霄心下震动,面上却七情不露。他微微笑着,黯然想到自己这趟出来时,西南王府阖府上下尽皆出动,人人著麻衣,以丧礼替他送行。
——儿啊,此行山长水远,或至黄泉方可再见!你……莫要埋怨为父!
父亲的话语历历在耳,令人剜心似的疼。
韶华小小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然后突如其来的,原本待在茫茫识海内冷眼看戏的南广和就被扯了出来,接管了这具身子。
入眼帘的,首先是王青霄那张放大了的俊脸。
南广和立即退后一步,眼神冷了三分。
“驸马,”南广和淡然道,“如今婚书已昭告天下,你我二人被迫连气同枝。今后,若孤有做的不足的地方,还请驸马海涵!”
王青霄悚然一惊。
自今年七月盛夏暴雪后,殿下大病一场,醒来后人变得有些痴傻。隋帝也曾语焉不详地与他提过一句。他以为,只是谦逊一词。不料此刻见这位生的玉雪可爱的小殿下说翻脸就翻脸,一脸冷情冷性,与先前娇娇糯糯软软对他说着抱歉的孩子,判若两人。
隋帝曾言,殿下发病时爱自以为男子,自称为孤。
眼下这情景,敢情是殿下又犯病了?
王青霄狐疑地收回目光。对着这样寒冷似月的眼神,他心头实在起不了半分绮念,只得站起来,躬身拱手,老老实实对这位小殿下行了个礼。“臣定万死不辞,誓死保护殿下!”
“嗤!”南广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丹凤眼斜挑。整个人清冷如高山孤月。“孤不需要你死。”
依然是那个清脆童音,此刻却充满了寒芒。如六棱雪花飞落凡尘,带着锋利的、不容忽视的睥睨蔑视。
小小的人儿,负手在后,居高临下地凝望面前这个朝他躬身行礼的人,一字一句道:“孤要你好好地活着!你活着,孤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