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婆伸了伸脖子,铜项圈碰撞的声音带着一股奇怪的音调:“我是能感觉得到龙家人的味儿的,龙家人血液里那种歹毒的劲儿,我再熟悉不过了,小姑娘,自打你中午从我们前走过去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一定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当时没拦着,果然……。”
蛇婆的脖子朝着姜琰琰曲张了几度,羌顶说过,蛇婆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间屋子了,也许久没有晒过太阳,她的皮肤又白又皱,整张脸像是透明的玉色,眼皮子低垂,一点儿一点儿地朝着姜琰琰逼近,近到那脸上的鱼线一样细腻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你爷爷说,你祖上姓尤?”
“是。”
“好巧。”蛇婆张口,黑黢黢的口腔里一颗牙齿都没有,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八十多年之前,从北边来的那一伙逃难的人也姓尤,当时我的父亲还是帕督安的族长,父亲好心收留了他们,还给了他们寻龙顶河谷里最富饶的一块耕地让他们自食其力。”
“可是人啊,总是不会满足的,当年帕督安和我父亲的好心,只换来了他们夜里的一场偷袭,他们杀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把火烧掉了帕督安漂亮的房子,夺走了我们满栏的牲畜,驱逐着帕督安的流民离开了我们的家乡。”
“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做鸠占鹊巢,我一开始一直以为,鸠是一种十分凶猛的鸟,后来我读过你们的书,才晓得原来鸠是青燕子,和我这旱烟杆子差不多长,可我觉得,这种形容愈发符合这帮人的性子,装作弱小无害的样子,夺了别人的家园。”
说到此处,蛇婆撑着身体往前挪了挪,她原本一直用厚厚的毯子盖着自己的下半身,这一挪,便是露出了一双小脚,这脚是裹过的,大拇指变形,其他四趾被裹成粽子,弯曲缠绕在脚底板。
姜琰琰之前见过清末裹脚的老太太,那真真是三寸金莲,不过走路的时候一颤一颤的,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帕督安是没有裹脚的习俗的。
蛇婆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她鲜少和人单独交谈这么久,她的腿压久了就痛,可她又站不起来,她脚痛,膝盖痛,颈椎、脖子、脑仁四处都痛。
“你怕了?”蛇婆声音幽冥冥的,像是有回声。
“没有,您继续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蛇婆突然笑了一下,“非要说的话,就和你们中原史书上写的差不多,腥风血雨夺下他人江山果实之后,不就是要开始粉饰太平,改头换面当一位仁君了吗?他们姓尤,貌似有仇家,不能外露,又不想失了根基,就画蛇添足,在‘尤’这一字儿上添了一撇,小姑娘,我汉语不好,你告诉我,‘尤’字加上一撇,是什么字儿?”
其实自打蛇婆说到寻龙顶的时候,姜琰琰基本上就全猜到了。
‘尤’字加撇,即成‘龙’。
姜琰琰嘴角轻微地抽搐,喉咙里热滚滚的,像是憋了许多疑问和不解,可她不能问,至少,不能问蛇婆。
蛇婆似乎在笑,这笑容扭曲而又诡异,曲长的脖子像是风筝线,拖拽着蛇婆巴掌大的小脸,偶尔还摇曳一下。
“是龙字。”姜琰琰说完,复又看向蛇婆,“望子成龙的龙,龙马精神的龙。”
“哟,都是好词儿好句呢。”蛇婆叹了口气,慢慢萎下身子,像是一朵刚开过的花,逐渐枯萎,“可惜,他们不是好人,你是吗?”
蛇婆能单独找了姜琰琰进来说话,能直接说出尤家变龙家的秘密,是早已看破了姜琰琰的身份了。
姜琰琰抿嘴:“我也不是。”
“哦?”
“好人是什么?”姜琰琰偏头反问她,“普渡众生?悬壶济世?还是别人的刀子戳到你的眼睛跟前了,也得笑着劝人家善良?就和我男人一样,人家都打到他的头上来了,偷了他的东西,他也不能杀了人家,他心中有尊佛,不能提刀,我却不同,我讲究恶有恶报,龙家偷了我男人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我这样的人,睚眦必报,怎么能说是好人呢?”
蛇婆听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姜琰琰:“小姑娘,若你脖子上没有那枚玉珏的话,你还真是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有。”
蛇婆突然用旱烟竿子敲了敲墙壁,周遭立刻想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人很多,房子前后左右都有,这是蛇婆早就设好的埋伏。
木门推开,门口身影颀长,影子拖拽,似一笔浓墨。
闻东站在门口,朝着蛇婆点了点头:“婆婆聊完了?”他又看向姜琰琰,朝着蛇婆示意,“我来接琰琰。”
蛇婆指尖微顿,忽而皱眉,猛地又用旱烟竿子敲了敲火堆旁的石砖,声儿挺大,可外头没人应,她眯起眸子盯着闻东:“有些本事。”
闻东没应蛇婆的话,只伸手朝着姜琰琰:“爷爷找你说话。”
姜琰琰慢慢起身,虽可感觉得到蛇婆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可是也无所畏惧,走到门口,她看着闻东伸出的手,掌心朝上,向着她,也等着她的回应。
当着蛇婆的面,对闻东太冷,似乎不大好。
自己只说不和他说话,也没说不能牵手,对吧。
姜琰琰才把手搭上闻东的掌心,闻东便是轻轻一拽,把她拽了出来,回头朝着蛇婆点了点头,把门关上了。
两人一直无言,慢慢往前走,姜琰琰的手还被闻东握在手心里,闻东没有松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