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再次睜開,理應在我懷裡的張子寧不知跑去哪裡,映入眼簾的只有慘白的日光燈跟被二手菸熏黃的天花板。
薄薄的窗簾背後沒有任何的光芒,稍微感知一下身體的痠麻程度,又看了看手機,才發現竟然是一覺從早睡到晚上。
雖然是有些誇張,但先是駱妍的生日趴跟高曼寧趴了個爽,回到家跟伊柔分手後又讓陳榆亂了分寸,獨自喝酒到半夜,隔天又跟Soda幹了一整天,更別提回來之後還被子寧榨了一回……這堆情節要是讓老孫來描述,估計能絮絮叨叨地寫上四五萬字,但對我來說其實不過就兩三天的行程而已。
也難怪會累成這樣。
這種不正常的睡眠時段讓人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連帶著腦袋都會不太清楚,以至於到現在我才注意到音響一直播著莫名奇妙的古典樂。
我渾渾噩噩地起床,盯著桌子上一份看起來就是給我的便當,心想著今天又翹了一天課,不知道有沒有點名,然後才緩緩起身看了一下電腦螢幕。
G大調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前奏曲……這什麼鬼?
古典樂這種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東西,對我們非音樂系的學生來說,一般會放通常就只是為了裝逼,要聽懂基本上是絕無可能的。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是誰要對我裝這個逼?
老孫、陳榆跟子寧三個人的面孔在我腦海中一次閃過,我隱隱約約有了個答案。
於是我冷笑著打開了便當,打算靜觀其變。
果不其然,沒讓我等太久,房間門就被緩緩打開,陳榆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扉之後。
她穿著一件米杏色的無袖洋裝,讓她略顯單薄的身形看起來比平常少了幾分靈動,多了幾分溫柔。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我醒了,總之她佇立在門旁邊,及肩長髮隨意散落,天使般的臉龐上帶著一抹微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
就像現場的大提琴聲,沒有驟降的憤怒,沒有斷腸的憂傷,沒有咄咄逼人的短促,卻像宇宙一般的深奧,又像童話故事裡的森林清晨一樣,散發著明亮的靜謐。
在這種氛圍裡,我默默地夾起第二塊叉燒,看她到底在演哪一齣。
她緩緩地走向我。
我看著她緩緩地走向我。
她一手壓著我的便當蓋,與我四目相交,小巧的鼻子皺了起來,嘴角向上劃了個弧度。
「好きですか?」
我:「???」
我瞪著他,試圖傳遞給她我聽不懂日文的這個事實。
兩人默默對視。
片刻,女孩清了清喉嚨,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般,用另一隻手提了一下衣角,問道:「喜歡嗎?」
我點點頭:「喜歡。」
我不懂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畢竟,無論她打扮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拉了拉自己的衣服道:「這個顏色很好看吧,給人一種很溫柔的氣質。」
原本很普通的溫柔一詞,現在在我耳裡聽起來卻有些敏感。
我還來不及回什麼,她就又道:「我要去日本了。」
我慢條斯理地又夾了一塊叉燒,無所謂地問道:「去哪玩啊?」
「早稻田。」女孩回道,長長的睫毛眨呀眨。
我心裡突然浮現一股不詳的預感,筷子間的叉燒落回了早已冷掉的白飯之上。
「什麼意思……?」
「留學唷。」
她笑著道,彷彿就只是在說一件「今天我晚上要去逛街」之類的小事。
我錯愕地盯著她的臉,認真地找尋她的破綻,但那張小小的漂亮臉蛋上卻寫滿了前所未見的認真。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覺得你不能比現在更悲劇的時候,它會輕輕拍著你的肩膀,然後再一巴掌拍在你臉上,告訴你:「小子,還真的能。」
現實往往比小說還是電視劇更加離奇,因為它不需要細心安排的鋪陳,也不需要令人回味無窮的收官。
每個人既是觀眾,也是演員,所以現實想操你就操你。
「為什麼?」
腦海中千思萬緒,但最後說出來的卻只有這麼乾巴巴的一句話。
我有些絕望,畢竟對我們這種沒什麼人生歷練、心浮氣燥,還沒有體會什麼叫做柴米油鹽醬醋茶,整天只想膩在一起可悲大學生來說,遠距離戀愛無疑是比直接分手還要痛苦的折磨。
「去日本唸書是我的夢想啊!」這小妞一點也沒覺得我哪裡不對,依舊笑嘻嘻地道:「前天我不是回家嗎?因為我住日本的姑姑回台灣,她的老公剛好是教授什麼之類的吧,就問我有沒有想去那邊唸書,我就答應了。」
「妳還可以有一點矜持嗎?」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怎麼樣子的,總之一定不會很好看,但還是努力裝作好奇地道:「那怎麼高中畢業沒馬上去?」
我其實想問的是,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遇見妳之後又讓我失去妳?
我腦海中閃過一個皮膚微黑,不太愛說話,眼裡卻總是流露一股從骨子裡溢出的溫柔的女孩。
沒有了她,又要沒有了妳,這樣值得嗎?
陳榆忽然很認真地盯著我,沉默了一小會兒後才歪著腦袋,嚴肅地說道:「因為我那個時候會怕。」
「怕什麼?」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陳榆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電腦旁邊,然後把在音響中拼命重播的G大調大提琴前奏曲換成了D小調。
「……」
我盯著她盯著我的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又艱難地問了一句:「那現在怎麼不怕了?」
她這次倒是回答地很快。
「因為我遇到了你。」
女孩轉身,露出了一個淒美的笑容:「你應該知道了我的故事。」
「什麼故事?」我平靜地裝傻問道。
「因為你遇見了Soda。」女孩淡淡地說道:「雖然她之前在學校是個低調的人,但她的朋友也就那幾個,我怎麼能不知道她。」
這句話裡面有很多個她。
雖然沒有明言,我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那個第二個「她」,說的就是那個在我眼裡完美到比起人,更接近女神的女人。
童心。
因為她是她的朋友,所以她認識她,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
只是我總以為陳榆要是在大學同學生日派對上面遇見自己認識的高中同學,就會興奮地像隻發現蟑螂的吉娃娃,但那天她沒有。
因為她沒有說她認識那個慵懶又肉慾至極的金髮DJ,所以我下意識地以為她不認識她。
「所以無論是道聽塗說還是言之鑿鑿的消息,你都應該會知道吧?」陳榆笑了笑,彷彿在講一件別人的事情。
「我曾經,喜歡女生……」
「或是說,我曾經不喜歡男生。」
女孩的自白就跟此時的大提琴聲一樣,我從來沒有看過圖窮匕見是這麼細膩的悲傷。
我好像很了解她,但其實很不了解她。
應該說我好像不了解每一個人。
包括她,包括子寧,甚至包括那個總是溫柔的女孩。
我只了解她們所展現給我的那一面,然後就天真或是自大地把那一面當成了她們。
沒有老孫的那種敏銳洞察,或許得過且過也是一種生活態度。
但是我想瞭解眼前的這個女孩。
完完全全的那種。
就算她馬上就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留學。
我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音,然後我就露出了一份我自己覺得很灑脫的微笑。
我蹣跚地走到櫃子旁,拿出兩個威士忌杯。
不過我眼前這位笑得有些憂傷的女孩,是個喝一瓶啤酒就能醉的傢伙,我自然不會在裡面注入能醉死人的威士忌,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對我來說有些甜膩的貝禮詩香甜酒,然後再兌上海量的牛奶。
這樣近乎一比三的比例,喝起來跟奶茶有87分像,要讓一個酒量不好的女孩醉,有些困難。
但如果只是要聽故事,則足夠了。
我將酒緩緩遞給她,然後在自己的杯子裡倒滿了跟老孫一起集資買的,平時根本捨不得喝的23年皇家禮炮。
我淺淺地喝了一口,嚴肅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目光灼灼,忽然覺得自己像什麼選秀節目的導師。
我雙手一攤,開口道:「天使小姐,請開始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