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是康斯坦丁很早的时候就准备的,其实康斯坦丁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准备这些东西。
大概是认识黎万业之后,在神国的镇子里,就多了这么一个从别处转来的镇长。
从神国离开的时候,康斯坦丁就会不知不觉的的回忆起这些内容。
黎万业的好坏,这个人的种种,是否有利用的价值,他和唐闲之间的利害关系。
说起来也奇怪,似乎种种数据都表明这个人只是一条秩序者的走狗,但康斯坦丁还是看到了黎万业的摇摆不定。
那种摇摆不定,就像是自己一样。
自己能否善终呢?
康斯坦丁一点底气也没有,人有时候就是忽然发些没有由来的善心。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
说不定这个曾经的走狗,会给秩序者带来最为致命的打击。
尽管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大可能,但康斯坦丁还是为了黎万业留有一条退路。
于是才有了这份视频文件。
那其实只是一段很微妙的剪切。但却能够在人间带来巨大的影响力。
康斯坦丁的意识越发模糊。
唐闲注意到,康斯坦丁的瞳孔颜色已经慢慢的变为了灰色。
他此刻的视界,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分裂。
一半是唐闲,一半是那个重新被编排好的,没有唐闲的神国。
他的脚步踉跄,如同行尸走肉的往前走了几步。
唐闲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的一退,看着康斯坦丁无神的双目,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一种类似弥留的状态。
“康斯坦丁,你到底怎么?”
“我不是都说了吗,哥哥,我快要回去了。”
唐闲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将康斯坦丁的礼物接下,示意黎万业退的远些。
但康斯坦丁却笑了笑,这笑容生硬,目光却纯真的如同孩子。
“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已经没有必要再讨厌你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唐闲整个人一怔。
康斯坦丁还是如同游魂一样,缓慢的走着,他走一步,唐闲就退一步。
上次与使徒交手的经历,让唐闲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有,只是我的脑子……有点乱,你得等我一下。”
这一刻的康斯坦丁,眼里的唐闲也开始模糊起来,神国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
属于生命的一部分,正在一点一点瓦解。
黎万业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能够由骨血状态,从内到外蜕变为纯粹的机械。
康斯坦丁交出了一管蓝色的试剂。
“我想起……来了。”
“什么?”唐闲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康斯坦丁。
“哥哥……我也给你,留了礼物。”
对于这个忽然改变的称呼,唐闲还是觉得很奇怪,但他也没有询问为什么。
他只是感觉得到,康斯坦丁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使徒化到底是不同的,上一次康斯坦丁是忽然就变成了使徒形态。
这种变化是可以逆转的。
但这一次仿佛是病毒在一点一点,不可逆转的侵蚀他。
康斯坦丁拿出了一管蓝色的试剂。
“这个……我也不知道能否对你有用,但你曾经对宋缺……做过一样的事情,我想也许我也可以……如果你还信任我的话。”
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单调。
唐闲却反而能够听出康斯坦丁有些无奈和善意的一面。
那种让他内心烦躁的感觉再次升起,就像是有着极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将要发生。
唐闲没有犹豫多久,接过了康斯坦丁手里递来的那管试剂。
“你的天赋?”
“嗯……”
“这个东西,我用不上。”
“那就留给别人吧……哥哥,我也给不到你什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康斯坦丁终究还是没有讲清楚自己的种种心迹。神国里那些美好被他隐去,他只是对唐闲提及了破解神国的这件事,具体过程却又多有隐瞒。
以至于唐闲没办法猜到康斯坦丁到底做了什么。
“哥哥,战争已经开始了,但我们这一次,并非无法胜利。”
唐闲接过试剂的时候,康斯坦丁的身子微微前倾,完全不受掌控的状态让康斯坦丁有些失衡。
唐闲只感觉到,康斯坦丁如同一个病人,现在的他,正在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关于敌人的种种情报。
只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况呢?
康斯坦丁或许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但他和自己,终究是敌人不是么?
唐闲越发的不解。
而康斯坦丁终于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上。像是一个沙漠里前行了太久,最终因为找不到水源渴死匍匐的旅行者。
唐闲内心的警惕开始一点一点松动,但依旧死死的盯着康斯坦丁,防止他做出一些伤害到黎万业的事情。
康斯坦丁说道
“神……是有弱点的,那个弱点应该掌控在万兽界现在的主人手上,他们之间,本该是合作的关系,但制造神的那个家伙,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神。”
“数千年才该成长起来的神,因为观察着无数的人类……用几百年的时间便重新完成了成长,只是神虽然没有提及,但她现在拥有了情绪,她也会有恐惧的反应。”
“哥哥……你要找到那个东西,要找到能够抑制神的物品,也许在她口中的六兽神身上……会有一些线索。”
这一刻的唐闲,心情很是复杂。
这个世界是圆的。
兄弟两个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却最终走到了一处。
下落和线索,都落在了六兽神的身上。
唐闲多想告诉康斯坦丁,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些,但看着康斯坦丁的呼吸越发微弱,属于生物的心跳之声也停止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忽然开不了口。
康斯坦丁的声音也越发的虚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交代
“神座,在高空之上。哥哥,每一个堡垒的上空,都会有防御的结界。那些结界就像是矿区的领域一样,会让机械失效。但通过那层结界之后……在所有的金字塔顶端,就能够看到神座所在。”
唐闲点点头。
康斯坦丁艰难的驱使着双臂,想要让自己爬起来,眼里的一切,已然全部变成了神国的景象。
隐约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唐景!唐景!”
叫着这个名字的人很多,有男有女,康斯坦丁转过头,看到了句芒,看到了乌拉洛斯迦尼萨,看到了塞壬羲和,也看到了一脸平静喜乐的唐问和钟遥。
他想要笑,却又忽然被一股茫然注入心间。
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呢?
康斯坦丁快要想不起来了。
但另一面,现实里唐闲终于还是放下了戒备,来到了康斯坦丁的身前,他搀扶起康斯坦丁,大声的呼喊着康斯坦丁。
声声入耳,如同直击灵魂的鼓槌。
康斯坦丁的神情这才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挤出了一个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对着神国里的众人,还是在对着唐闲笑。
“还有啊……所有的审判骑士……都还可以救回来的……你要去救他们……”
“怎么救?”
唐闲感觉到一股冰冷从脚升起,一些他没有想过的情绪从心里一点一点的滋生。
康斯坦丁已经没有办法回答唐闲的这个问题。
眼里的光芒也变得极为黯淡。
“哥哥……神国啊……真的很美呢……在那里,我不是康斯坦丁……我也不是普罗米修斯,我叫唐景……”
“救救我……救救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你该走了……哥哥,快走吧,我很快就没办法帮到你了……”
只说完了这两句没有逻辑没头没脑的话之后,康斯坦丁就再也没有了反应。
唐闲整个人抖了一下,头皮猛地一炸,一些康斯坦丁以前说过的话忽然闪现过脑海。
一直观察着这一幕的黎万业忽然说道
“他死了?”
唐闲放下已然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康斯坦丁,背对着黎万业,沉默着摇头。
许久之后,他才忽然说道
“走吧,该离开这里了。”
“我能走?”
“我会去验证康斯坦丁的话,在这之前,我会让你在东郊住着,那里没有我的命令,没有人敢靠近。”
“你可要想好。”
“你不想拿你女儿和黎家的未来冒险,我也不会。”
这句话说完之后,唐闲便带着黎万业,用传送裂缝离开。
这座昔日人类的方舟堡垒,终于没有了任何一个活人。
……
……
百川市东郊。
下着细雪的百川市极为寒冷,对于黎万业来说,这种寒冷不曾体会过,他原以为可以克制住想要见女儿的情绪,但来到了那座城市的外面,才真正感觉到思女心切。
只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去。
为了保险,唐闲甚至让白霜将黎万业传送到了一处洞窟里。
安置好黎万业后,唐闲便没有再管黎万业。
出于慎重和以前对秩序者的种种心态,唐闲开始认真的检查着康斯坦丁的“礼物”。
再三确认之后,他才终于确信,这的确是能够为黎万业开拓的一份证据。虽然是一份伪证,却是天衣无缝。
而那管蓝色的试剂,经由句芒确认,也的的确确是康斯坦丁的天赋基因。
得知这一切的唐闲,没有感觉到喜悦。
相反他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
晚些时候,唐闲才去见了黎万业。
白霜早些年游走世界,有很多藏匿之处,黎万业如今藏匿在一处山洞里,虽然是冬日,却也不会寒冷,住着极为舒适。
等待着唐闲的黎万业也很焦急,他很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正大光明的去见女儿,那份所谓的礼物能否为自己开脱。
唐闲为何去了这么久?百川市安全么?
从来没有离开过堡垒的黎万业,内心涌现出许多想法,直到唐闲来的时候,这些焦虑才终于有了安置的地方。
“你总算来了,怎么样?”
“是有利于你的东西,有了那份录像,的确可以让你得到原谅。假如再能帮助百川市,帮助我将那些审判骑士救回来的话。”
“那这是好消息啊!”
“是的。”
黎万业很不解,唐闲为何神情如此凝重肃穆。
“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烟吗?”
黎万业一愣,唐闲要抽烟?
他虽然没想明白,却还是给唐闲递了一支烟。
唐闲也没有废话,接过烟点着便是狠狠的吸了一口。
他这烟抽的很急,一支烟很快的就抽完。
黎万业看出来了,这是有心事,便又递给了唐闲一根。
这一老一小,倒也默契,谁也不说话,只是任凭烟雾缭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黎万业和唐闲的脚底,都是一地的烟头。
原本以为会就这么沉默着,然后唐闲离去,自己等待消息。结果沉默却随着唐闲的咳嗽被打破。
就像是被烟呛到了,唐闲咳嗽的很厉害,那一声声咳嗽就像是带着一股子悲怆的意味。
黎万业愣住,这种情况根本没有见过。刚抽烟的人,都是抽的时候开始咳,哪有抽完了许多之后,才开始咳嗽的?
唐闲的咳嗽声冗长无比,仿佛身体里有了某些异物,他想要刻出来。
黎万业猛然想到,这不是被呛到的……他只是想要咳出声来,想要让自己痛苦些。
……
……
咳嗽声越来越急,唐闲眼眶发红,神情痛苦。
那些一度以为靠烟能够压下去的思绪,最终一股脑如同洪水决堤一般的涌了出来。
康斯坦丁死前的话,似乎没有一点逻辑,但当以往的那些对话浮现在脑海里时,唐闲忽然就想通了。
“我警告过你的,如果将事情闹得太大,我们就会被察觉到。我们只不过是牧羊犬罢了,对真正的牧羊人质疑的时候,就是我们面临毁灭的时候。”
“龙袭事件你闹得太过火了,会引起察觉的。”
过往和康斯坦丁的对话,一幕幕的浮现在唐闲脑海里。
那些没有由来的话,经由回忆里的种种细节,终于裸露出让他难过的真相。
不是康斯坦丁在妨碍自己,相反,因为自己的过于莽撞,妨碍了康斯坦丁。
最大的分歧,其实是由那次龙袭而起,如果不是金字塔的世界里,出现了浩劫级的生物,康斯坦丁的布局也不会被打乱。
他其实已经提醒过自己,但自己并没有在意。
一直以来,唐闲扮演的便是那个反抗者,而康斯坦丁扮演的,则是大魔王身边的间谍。
反抗者可以真戏真做,假戏假做。可以横冲直撞,可以肆无忌惮。
但间谍不行,间谍只能小心翼翼的活着。
龙袭事件的时候,康斯坦丁便开始告诫唐闲,要小心谨慎的行动。但唐闲接下来便策划了一个比龙袭事件更大规模的事变——安排宋缺争夺方舟堡垒领主。
那之后的计划,康斯坦丁自然全盘猜到了,一旦宋缺成为了方舟堡垒领主,就会将所有真相抖出,那是动摇金字塔根基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起,康斯坦丁才不得不“叛变”,在他看来,当时还不是将人们带离出去的时候,因为即便是秩序之子,都对秩序者一无所知。
在秩序者终于决定将康斯坦丁使徒化之后,康斯坦丁的那句“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你”才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个人原来并不是讨厌自己,相反,他只是在不得已的自保。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心绪,不过都是在使徒化之前,演给那位神看的。
监察者监控天下。
可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沉重,内心,灵魂,思想都被秩序者监察。
康斯坦丁……不过是在挣扎着求生罢了。
“哥哥……神国啊真的很美呢……在那里,我不是康斯坦丁……我也不是普罗米修斯,我叫唐景……”
“救救我……救救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你该走了……哥哥,快走吧,我很快就没办法帮到你了……”
神国里的一切,都是一个人内心最为渴求的东西。
在那里,黎小虞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美好的生活着,在那里,颜小铃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放着风筝。
这些都是自己的渴求。
那么康斯坦丁呢?
在康斯坦丁的梦境里,自己大概是他的兄长吧?在那个梦境里,他不是没有存在感的普罗米修斯,也不是那个替代自己的康斯坦丁。
他第一次为自己而活,他叫唐景,是自己的弟弟。
愧疚就像是疯狂生长的苔藓一样,密密麻麻的牵扯在唐闲的脏腑里。
他想要将这些负罪感和歉疚咳出来,却怎么也咳不出来。
想到唐景最后像自己求救的那一幕,唐闲的咳嗽更是越发剧烈急促。
救救我……救救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
那个时候的唐景该是何等绝望?
唐闲回忆起此前记忆复苏后与唐景第一次通话时的对话,当时阿卡司也在旁边。
“二十年了,你的初衷有没有发生变化,你自己是清楚的,但我是否还是当初那个我,你就不得而知了吧?”
“现在的你我,都未必是以前的你我,你确定你在失去记忆二十年后,我们还能一起合作吗?”
唐闲的回答就像二十年前时两个人第一次达成一致时一样。
“我们之间可以没有信任,只要彼此利益一致就行。”
当时的唐闲,以为唐景也是这么想的,大家不需要有任何情分上的牵扯,只需要有一致的利益就好。
但也许那个时候的唐景……既难过又开心吧?
难过的是自己并没有信任他,开心的是他骗过了自己。
“能骗到你,是我的荣幸,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么喜悦。”
“为什么背叛我?”
“因为你让我一直觉得,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但好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假着假着,就会变成真的。”
这是在三十九堡垒校区里的对话,如今再回想,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意思。
唐闲的喉咙已经有些嘶哑。
假着假着,就成了真的。
念叨着这句话,他咳嗽里,悲痛越发浓重。
自己走了一条或许危险,但并不孤独的道路,唐景呢?他走了一条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也不被任何人相信的道路。
他到死的时候,自己都还在戒备着他。
咳嗽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黎万业看着唐闲,喉咙里像是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他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他一直以为唐闲也是一样的人。
也因此在圣地堡垒第九层和唐闲对话的时候,他才觉得如遇知己。
只是哪里能想到,唐闲会有情绪波动如此剧烈的时候?
那哪里是咳嗽,那根本就是悲痛到了极致。
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唐闲,那种看错了一个人二十年的感觉。
他把唐景当做一个利益一致的合作者。
唐景却把自己当做了唯一的朋友。
这种剧烈的反差,让拥有了人性的唐闲,无比的愧疚。
……
……
黎万业也不知道唐闲到底咳嗽了多久,只是许久之后,连他都听得有些乏累了,唐闲才停下。
又再过了许久,黎万业见到唐闲虽然依旧一语不发,神情却慢慢的不再那么沉重的时候,才缓缓说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
“百川市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在帮你脱罪之后,你要帮小虞做事情,她怎么说,你怎么做。”
唐闲的声音彻底变了,显得干枯沙哑。
“你呢?”黎万业倒是对唐闲的安排没有意见。
唐闲站起身,看着山洞之外的辽阔天地,淡淡的说道
“我要去把神国里的那个人带回来,我要把这该死的一切,全部结束掉。”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