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浊鬼渐渐收了笑容,将贝瀛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才道:“看你这样子,确实不像……”
“不像什么?”
“被冥微虫啃噬过的人。”
“啃噬?”
“嗯。”卜浊鬼指了指他手腕处被食人鸦啄开的一个小口子,道,“理同此伤。二者同属群攻。不同的是,食人鸦是由外至里食肉生灵,而冥微虫则以水为媒介,从口腔进入体内后,由里至外,先食肺腑血骨,再食皮肉肌理,且食速极为缓慢,通常水坠百尺之距也不能将一只生灵食尽,然后残喘生灵保持完整形态坠入潭下四百尺,鸦群加入,里外蚕食,顷刻湮灭。”
贝瀛听得一眨不眨,不过心思却飞回了旁处,水坠百尺之距不能食尽,再坠入潭下四百尺,那么便是潭下三百尺内了,可自己明明记得,潭下三百尺的景色很不错呢,他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游泳来着。
哦~
贝瀛恍然。
“……仙人笑什么?仙人?”
贝瀛忍笑,再揉一揉胸口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被一位姐姐暗恋的感觉,挺好的。”
卜浊鬼赧然:“仙人明白便好。”
贝瀛连连点头:“唔,自然明白的。某人都做的这么明显了,我还能不明白么。不过姐姐,”贝瀛摸着下巴想,“我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嗯?”
卜浊鬼如实道:“仙人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奴家,鸦群突袭,是以只说到一半。”
贝瀛恍然,“……算了,还是不问了。哦不!是换一个,换一个问题。姐姐替我族华越邈卜一下前程可好?不必太详细,只须告诉我,今后我族会不会安康万年,永不衰败?”
卜浊鬼轻咳一声,道:“这……”
“怎么?姐姐卜不出?”
“此问题颇有些严肃,奴家不敢轻易卜言。”想了想,“请仙人容奴家一日,一日之后,定给仙人卜个周全。”
“好吧。”贝瀛不觉扫兴,反而愈加精神高涨,摸出柳丝,头梢相接制成一圈,随手搭在头上,“这一劫貌似很平静啊。不是说,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吗,我们现在潭下六百尺了吧,可为何连根劫毛都看不……”
呼!
一阵风过,贝瀛头上的柳丝圈不见了。
卜浊鬼惊了一声,飞身就要去追!
“别追了。”贝瀛拉住她,无所谓道,“她跑那么快,姐姐追得上吗?”
卜浊鬼望向苍茫雾气,懵然:“……”
说实话,她连偷柳丝的一片人影都未看到,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追啊。
见她始终茫然无措,贝瀛不得不转身安慰她道:“姐姐若是心疼报恩人所赠之物,哪日得了机会,我再替姐姐向木神大人讨一枝便是。”
卜浊鬼轻轻摇头:“纵世间柳丝万绦,皆不如它一叶好。木神大……”她忽然不说了,因为回神的一霎那,她发现,贝瀛正歪着头,眉毛挑得老高,看着她。
贝瀛:“说啊姐姐。为何一提到木神大人,你就忽然闭口不说了呢?”
卜浊鬼一怔,咳嗽不止:“啊,奴家方才提木神大人了吗?可是,奴家一点都不记得了。仙人莫怪,容奴家好好想想,……”
“也需要一日吗?”
“这不至于。”
“姐姐还要继续隐瞒吗?”
“奴家并没有对仙人隐瞒什么。”
“卜浊。”贝瀛将这两个字念得特别重,“若我记得不错,姐姐本名应该是‘浊水’吧?”
“……”
“君为清风尘,妾为浊水泥。便是姐姐与前世情郎的名讳由来吧?清风,浊水,一个是负心桃花男,一个是痴情卜卦女,这段情事在五界的茶余饭后也是一门桃色谈资呢。姐姐为鬼七千年不假,当初遇人不淑,情路坎途,心性不坚,因爱生恨,造下浮屠杀孽,执念未了,愤愤于胸,逃离阴曹之司,潜回人界讨要公道,这些都不假。然,唯独一点是假—你救那神明一命,她赠予你物,并非你前世之事,而是刚刚。对否?”
“……”卜浊鬼避开贝瀛的视线,仰头望天。
贝瀛也随着她一起望天,“其实姐姐不必……啊啊啊啊啊!!!”
二人忽然极速下坠中。
贝瀛那个得意的笑容还没笑完,就突然遭此变故,心塞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对卜浊鬼而言,这变故便是一场及时雨啊,心说既然木神大人交代万劫不复都不能说那么只能死扛了,用死人的肩扛,就算我摔一个魂魄残缺四肢乱飞又如何,木神大人素有接天燃冰之绝能,只要我至死咬紧大人的秘密不松口,大人就一定会为我修复一个运气与美貌并存的仙身。
呵呵,好事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贝瀛并非发怒,然而在这种急速下坠的环境中交谈,必须用吼的,否则对方会听不全你的话。
卜浊鬼仍然在笑,“奴家只是高兴。”恩,木神大人说了,与他说话一定要恭敬,要温柔。
“和我死一块很高兴吗你!!”贝瀛的吼声被风撕得变了形。
卜浊鬼:“嗯。哦不不不!奴家是说,奴家是非常想死的,可是让仙人殒命,奴家万万不敢想。”天啊,木神大人可是说了,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若死了我会如何下场来着?
啊,万世不得超生!
可如今木神大人的柳丝真身突然被偷,下面的劫数,下面的劫数大人尚未来得及予我指示,我我我,我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
“仙……”
卜浊鬼浑身一僵,顷刻崩溃:“仙人!仙人你在哪儿啊?仙人!……”
然而,只见云雾渐渐浓密,身侧却哪里还有贝瀛的影子。
骨碌碌。
贝瀛从杂七乱八拼接而成的兽皮袋里被一双瘦骨嶙峋的脏手翻出来,又一脚踹在地上。有个诺诺的声音道:“大……大仙,是个仙不假,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一个粗戾的声音道。
“只是丑了点。”
那粗声重重啐了口唾沫:“丑怕什么!吃进肚子里还不是一样烂成泥!拿刀来!”
“是。”
刀锋激灵灵一闪,贝瀛猝然睁开了眼睛,远远跳开扯开嗓子嚷道:“喂喂喂,知道你们潭里的好肉,但死人你们也敢吃啊,就不怕吃坏肚子!”
那满脸蓬胡子的男子把尖刀在脏污的袍角上蹭了蹭,皮笑肉不笑道:“死了也是块肉呐!别说刚死的新鲜尸体,就是埋进坟冢十年的白骨,大仙我路过也要掘出来啃上一啃。别废话!大仙我上辈子刽子手出身,老实躺下,或许能让你少受些罪过。”
贝瀛傲娇道:“不躺。你根本不是什么大仙,你是妖对不对?五界有明文规定,‘万物生灵,奉仙神为上品,人次之,妖鬼列末位。’你一个妖见了我不跪拜磕头还想吃我,你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
当!
锐光一闪,尖刀直飞入石,不偏不倚,堪堪将贝瀛的肩膀钉在身后的大黄石上,顿时鲜血直流。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扫漏的!”
“在……在,大仙。”另一妖响亮又胆怯的应道。
“宰了他。”
“是!大仙!”扫漏的顿时兴奋得眼大如斗,从沙石地上另抄起一把尖刀,直愣愣的就朝贝瀛的眼珠子刺来。
贝瀛“啊”的一声尖叫,偏头险险避过第一刀,破口骂道:“妖崽子你这是枉顾天条啊我靠!杀仙吃仙,若被当今天帝知晓,……”
当!
第二刀是冲另一颗眼珠子来的,再次被贝瀛避过:“天帝不会纵容你们逍遥法外的!你们等着瞧,不出两日……”下巴渐渐被捏得生疼,贝瀛说不上话来了,“……”
扫漏的阴阴笑道:“要不是大仙喜欢生吃眼珠子,我真想先一刀把你的舌头割……”
刷!
“……!”
扫漏的笑容未消,却被横空掼来的尖刀削去一只右耳朵。那男妖收回扬出的手臂,道:“娘的,说了别废话你还磨叽个屁!”弯腰,捡起地上的耳朵放进嘴里大口咀嚼,“信不信饿急了大仙我,我先囫囵吃了你!”
那捡漏的单手捂住耳朵,指缝间早已渗出许多血来,滴答滴答,溅在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胸衣上,他却痛也不敢喊一声,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手里刀,忽然就发狠将刀掷向了贝瀛的左眼!
贝瀛:“……!”
当!
又是清脆的一声,却是尖刀被莫名出现的小石子击中,偏插在贝瀛的左耳旁。
贝瀛大喜:“洛洛!”
男妖又鄙夷地啐他口唾沫,唇角还沾着血,骂道:“来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他妈高兴个屁!扫漏的,去,捆了他!”
扫漏的仍旧紧紧捂住流血不止的耳朵,道:“是,大……仙。”
扫漏的重又去地上抄刀,然而,澹台苏洛已迈开大步朝男妖逼了过来,缓缓抽出腰间软刀,举在胸前,目光冷峻。
意思再明显不过:想动他,先过我这关。
贝瀛的一颗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他低声又担忧的喊道:“洛洛,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洛洛,他是妖,你是人,你不是他的对手。听我的,你还是赶快跑吧,不要管我,不要回头!”
苏洛不理他,依旧冷冷的看着男妖。
男妖盯着苏洛也看了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道:“嗯,长得干干净净倒是不错。不过可惜大仙我不是断袖啊,否则,嘿嘿嘿,”伸指来挑苏洛的下巴,被苏洛偏头避开,男妖便有些恼意了,道,“外面有人在追你吧?大仙我发发善心把你交给他们处置可好?嗯?”